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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沈培楠的後半句話噎在了喉嚨里,相片中的人的額頭、眼睛和鼻樑都同莫青荷像極了,她把一隻手伸進一頭蓬鬆的捲髮里,微微抬起下巴,嫵媚的笑著,眼睛卻流露出孩子氣的神采,好像一位未經人事的少女,正努力的向大人學習賣弄風情。

    這樣的笑容,沈培楠一天可以在莫青荷臉上看到無數次,他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便嘆了口氣,轉身揉了揉莫青荷的肩頭,道:「節哀。」

    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五六個身穿黑制服、頭戴大蓋帽的巡警衝進來,一個推一個聚到床前,又都厭惡的捂著鼻子往後退,戴昌明高高的擎著雨傘,腆著肥胖的肚子,帶領兩名洋大夫穿過小院,一疊聲喊沈師長,進門看見眼前的景象,張大嘴望著沈培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莫青荷和沈培楠被大夫要求退到門口,屋裡的一行人被戴昌明指揮著潑灑消毒水,翻箱倒櫃的收拾東西,巡警署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不一會兒便收拾了一隻鐵皮箱子,送到兩人面前,莫青荷人看了看沈培楠,見對方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伸手打開箱子,一件件檢視裡面的物品。

    箱子裡放著些小孩子的東西,一雙舊的看不清顏色的虎頭布鞋,一條用紅繩子穿起來的銅錢項鍊,一件小小的棉襖,莫青荷抖著手,從箱底找到幾張發黃了的相片,拍攝的都是一個秀氣的小男孩,其中有一張,他乖乖的坐著阿娘膝頭,額頭點了個紅點兒,細細的手指抓著母親的胳膊。

    莫青荷看著手裡的相片,半晌擠出一絲苦笑,對沈培楠道:「阿娘不能帶我回家吃餃子了。」

    「我出去走一走。」他把相片重重交回沈培楠手上,撐起雨傘,不等他回答,轉身朝雨簾邁了出去。

    沈培楠沒管他,走回屋裡,戴昌明搬了只馬扎坐著,見沈培楠進來,指了指地上放著屍身的擔架,為難道:「大夫說是上午斷的氣,燒了吧,這雨下的太大,埋了怕有傳染病。」

    沈培楠繞到灶台邊,掀開唯一的一口大黑鍋的鍋蓋,裡面空空如也,幾粒老鼠屎已經被風乾了,灶底放著一隻黑米缸,掀起蓋子一看,缸底一粒米也沒有,一窩紅彤彤的小老鼠剛生下來,母耗子蹲在一邊,一雙綠豆似的眼睛警惕的瞪著他。

    沈培楠心裡發煩,把鍋蓋哐當一聲扔回去,在屋裡走了兩步,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罵道:「我這欠揍的急脾氣,他就這一個念想,現在可好,什麼都沒剩下。」

    他這一巴掌抽的又實在又利落,呲牙咧嘴的半天才緩過勁來,戴昌明正喊口號指揮四名巡警抬擔架,聞聲唬了一大跳,急忙道:「這事是兄弟弄砸了,昨天接到消息後應該先來看一趟再拍電報,沒想到弄成這樣……」

    沈培楠努力活動面部肌肉,沒有答話,他和戴昌明分屬不同系統,再有火也不能發到對方身上去,便擺了擺手表示諒解,沉聲道:「找幾個管事的把後事辦了,北平是你的地界兒,你看著辦,我信得過你。」說完,他在戴昌明的肩膀上輕輕一拍,抄起牆邊的一把雨傘,大步走了出去。

    大雜院已經鬧翻了天,師部聽說沈培楠連人帶轎車被暴雨困在了內城,趕忙調了一輛軍用吉普過來接他,巡警們忙著維持秩序,左鄰右舍的住戶聽說附近死了人,還出動了軍方,一個個放下手頭的活,淌著齊膝深的污水跑出來看熱鬧,一幫拖著鼻涕泡的小孩躲在胡同口往裡張望,活像一排高矮不齊的水鬼。

    等巡警把趙四蓮抬出來,大家既恐慌又好奇,先做出十分詫異的樣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互相打聽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紛紛點頭嗟嘆世風日下,抬人的巡警離得近了,看熱鬧的人群都嚇白了臉,掩著鼻子,呼啦一下往後散開。

    沈培楠一路出了大雜院,在小胡同里看見了莫青荷,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棗樹下面發呆,沈培楠淌水走過去,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彈的意思,俯身摸了摸他的額頭,道:「都辦妥了,回去吧。」

    莫青荷仰起臉,一把傘擋不住從四面八方刮來的雨水,水珠從髮際流出來,沿著他的臉往下淌,在下巴歸結成一處。沈培楠看不得他這樣,嘆了口氣,朝他伸出手:「讓你失望了。」

    莫青握著他的手站起來,仍舊抿著嘴唇待在原地,沈培楠也不催他,摸出煙匣子,點了一根香菸,轉手遞給莫青荷,自己又抽了一根出來點燃,叼在嘴裡一口口吸著,兩人各撐一把傘,躲在青藍的煙霧裡一起靜默的觀望傘外的雨簾。

    巷口的一撥穿布褂子的孩子看夠了熱鬧,打打鬧鬧的互相潑水玩,莫青荷聽著遠處的笑聲,突然開口道:「沒關係,我都懂,就算見到阿娘,也不能重來一遍了。」

    「十多歲的時候,有人看上我,說只要我跟著他,以後就不用在茶館熬日子,如果不答應,一輩子都別想在北平出頭。」他轉頭凝視著沈培楠的眼睛,「好過一段,他膩了,把我介紹給了別人,後來,為了活下去,還跟過很多人。」

    「雲央說得對,你們這些人的心是最容易變的,我們不想盡辦法往上爬,就要被一腳踩進泥里,那時我天天做噩夢,夢見住在一間破院子裡,倒了嗓子,得了一身髒病,死了也沒人知道,直到、直到……」他抬頭望著天空棉絮一般厚重的雨雲,在心裡說道,直到他有了新的信仰,他和柳初一起加入了組織,但他說不下去,他不能再說下去,莫青荷的聲音添了哽咽的意味,沈培楠不愛聽他的桃色往事,沉下臉色道:「都過去了,小莫,你是個最積極樂觀的人,別跟個小娘們似的瞎想,要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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