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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她細數著與沈疏竹戀愛的種種甜蜜與痛苦,起身打開窗戶,目光空空茫茫的望著遠處起伏的青山,輕聲道:「我是絕不會妥協的,更不會為了他與父母斷絕關係,去討好他的父母兄弟,一個女子,為愛情壞了名聲已經罪大惡極,再拋棄自尊受男人施捨,豈不是連活著都不配了?」
莫青荷認為自己不屬於她說的品格高尚的一類人,覺得時間分外難熬,還不如回家打牌跳舞,無意識的朝窗外望了望,又給兩人的茶杯斟滿了水,等著沈培楠回來接他。
窗外又響起一陣嗚嗚咽咽的茶歌,一隊衣衫襤褸的農人走了過去,莫青荷問道:「他們在唱什麼?」
陸婉儀聽了一會兒,道:「是《龍井謠》,這兩年城裡鬧運動,又要上門板罷市又要抵制日貨,春茶賣不出去,茶農的日子不好過。」
陸婉儀不想轉移話題,她轉過頭,蒙著煙雨的眼睛望著莫青荷,悲傷的說:「你快樂嗎?」
莫青荷正端著茶杯喝茶,一口水嗆住了,急忙掏出手絹,捂著嘴猛烈咳嗽,他好容易緩過勁來,急忙為自己的失態道歉。陸婉儀不介意,她擺弄著手腕上的一隻銀鐲子,把手絹從鐲子裡穿過來拉過去:「我聽說沈家人都很難相處,你跟的那位沈三少爺,過去還曾為槍殺伶人進過監獄,你不怕嗎?」
莫青荷想著沈培楠睡著的樣子,覺得心裡暖極了,搖頭道:「我很愛他。」
陸婉儀睜大了眼睛,急切道:「那他對你呢?」
莫青荷笑了笑:「還算不差,但不像我希望的那樣。」
他說完就看見陸婉儀神情哀慟,她緊緊握著手中的一本書,袖口露出瘦的像竹節似的兩隻手腕,肩膀簌簌抖動著,眼睛裡汪著水,好像又要哭了。
莫青荷暗道不好,這簡直是兩口虎跑泉,急忙補充:「我很知足,我們這些人不能像你們,有資格講求清高傲骨,我們要紅,全仗著相貌名聲吸引有錢人來捧,等攢夠了資本,就能開班子堂子帶徒弟,混得好還能躋身名流,再用不著看人臉色,是很令人嚮往的一件事。」
他嘴上這麼說,心中打著小算盤,心想他要把沈培楠帶到延安,帶到新的世界裡去,他希望到時候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訴說自己怎樣痛苦而矛盾的愛著他,他想告訴沈培楠,自己不是他養的鳥兒,也不需要他的庇護,哪怕前方是硝煙和戰火,他都可以陪他走下去。
儘管他還沉浸在信仰的迷惑中沒有找到答案,但是他已經開始學著隱藏,學著再不急切的向任何人剖白他熾熱而純真的感情了,他掏出一隻小鏡子遞到陸婉儀手裡,示意她擦拭臉上的淚痕,柔聲道:「憑沈家人的脾氣,你就算硬扛到死,他們也是不會來遷就的,最多是慢慢忘了你。你要是愛著二少爺,不如進了門,一切都能從長計議。」
莫青荷一抬眼,看見鏡子背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像,齊整漂亮的少爺,眼裡含著一絲笑,既陌生又眼熟,不像他自己,倒像他那個不成器的小師弟。
他這麼想著,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陸婉儀白皙的臉泛著潮紅,兩隻手攥著手絹,翻來覆去的絞擰,低聲道:「不能,我絕不能……」她站起來,細瘦的胳膊撐著牆壁,藍竹布衫子虛飄飄的掛在身上,瘦的肩膀都突出來,她掙扎了許久,長長的嘆了一聲,像把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重新呼了出去,悲傷的望著莫青荷,道:「怪不得連沈家那位脾氣出了名的三少爺都寵著你,你的眼睛,讓人看到就充滿希望。」
莫青荷覺得這句話該是夸自己,但那過於戲劇化的口吻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無奈的又朝門口看了一眼,心說那兩位大少爺再不出現,他就要酸死這裡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連天夜夜心。」陸婉儀低低的吟哦,轉向莫青荷,「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忍受的,你不知道,我的母親,我的父親,疏竹萬事不操心的脾氣,他的母親和父親,還那個大菸鬼,我見過他,他瘦的只剩骨頭,挖塌了院牆,像狗一樣到處找他以前藏得那塊大煙膏,我沒得選,但我的心又不能讓我屈服,我害怕一旦屈服,就要沉下去,跟他們一樣,漸漸開始打牌賭錢、抽鴉片捧戲子,就像外面那些茶農一樣沉到爛泥里去,你分不清哪一部分是他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她蜷縮起身子,兩手捂住臉,抬起薄薄的眼皮,從指縫間望著莫青荷:「我該對誰去說,我該怎樣忍受下去?」
她哭泣著,發自心底的悲傷讓她過於文學化的語言變得真誠,莫青荷不敢再在凳子上坐著喝茶了,只好走過去,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她的後背。
莫青荷輕輕道:「我都知道,我都經歷過,而且經歷的比你多得多。」
他在一瞬間想起了過去,想起那一夜上不了岸的掙扎,藏進戲衣里的猶豫和迷惑,沉默了半晌,他握住陸婉儀的一隻手:「你不能只看著眼前,要向遠處看,你心裡要存著一個比生、死、愛情和自尊更大的目標,像創造世界一樣大的目標,你想著它,無論怎樣艱難的境況,都可以忍受。」
窗外傳來竹聲和淒淒哀哀的採茶曲,不遠處有一名梳著麻花辮的農家姑娘正好奇的往小院張望,小院雅致而清潔,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紅布褂子,陽光從她背後照耀下來,把亂蓬蓬的辮子鍍上一圈光的金邊,連飄擺的碎頭髮也成了金色,那麼暖,那麼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