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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話音未落,沈培楠已經走遠了。
莫青荷沒有辦法,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光線明亮,一踏進去,各種陳設盡收眼底。一反沈家親眷的洋派,這間小屋採用舊式風格,布置的雅致極了,四面牆壁都用白紙裱糊,牆上掛一副騎牛童子的畫軸,正對門貼了一張宣紙,上書「清古齋主人」五個字,字跡娟秀溫婉,一看就是女子所書。陳設簡單樸素,只有一張矮榻,臨窗放一張木桌,擺著筆墨紙硯和一隻煤氣燈,一名穿藍竹布衫的短髮姑娘伏案啜泣,細瘦青白的手緊緊抓著一本線狀書。
窗戶被撐起一條縫,微風掛著案上的書冊,竹影在縫隙里搖搖晃晃。
莫青荷跟一名哭泣著的姑娘共處一室,感到十分很尷尬,他想,沈家人都是惹不起的角色,娶的也都是些惹不起的夫人,現在沈培楠不在,他不能再冒失激怒了對方,連走路的聲音都放輕了,走到離姑娘近一些的地方,躬身叫了一句沈二太太,安靜的等著。
那姑娘聽見聲音,慢慢抬起頭。
等看清她的臉,莫青荷吃了一驚,心說她可真年輕,不過十八九歲,沈疏竹跟她在一起,活像舊學堂里的先生跟女學生。她長得不算美,最多算清秀,身材清瘦,小圓臉,嘴唇薄薄的,耳朵也薄薄的,就連眼皮也是薄薄的一層。
她見有外人進屋,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開口道:「你是誰?」
莫青荷不大自在,這姑娘的聲音太細而太柔了,好似龍井新抽的嫩芽生長著的軟白絨毛,沒有一絲沈家人張揚的做派,他走過去,掏出一塊白手絹遞給她擦眼淚,提起桌上的一隻梨皮方壺,摸了摸壺身,感覺水還熱著,就斟了一杯送進姑娘手裡。
伺候人他很有一套,這段時間也被沈培楠磨得耐性越來越好,見那姑娘還低頭飲泣,便站在一邊靜靜等待,一直等她平靜下來,才微笑道:「我是跟著沈三爺的。」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書籍,有一本手抄詩稿裝訂樸素,署著「清古齋主人:陸婉怡」一行小字,想到剛才她與沈疏竹爭執的情景,心裡有些疑惑,就輕輕問道:「我該叫您沈二太太,還是陸小姐?」
這句話不知怎的觸動了陸婉怡,她閉目抽噎了一會兒,兩隻手交疊放在腹前,淺淺鞠了一躬:「……叫我陸小姐吧。」
莫青荷點了點頭。
這句話說完就冷了場。
他其實很尷尬,這位小姐太文靜了,簡直是古典小說里走出來的江南才女,既不像北京大學那些活潑大方的女大學生,又不像闊人家抽大煙的寂寞姨太太或約了姐妹兄弟一起來聽戲的大家小姐,莫青荷的性格偏於率真,很少接觸這樣婉約的人物,何況她正默默的啜泣,一時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陸婉儀抬頭望著窗紙上的竹影,眼中汪著淚,因而浮現出一種幻夢般的哀傷,她的聲音也像在做夢:「沈家只有那位飄萍小姐的人品可以結交,我為什麼要上趕著做什麼沈二太太?」
莫青荷更不知道說些什麼了,斟酌了一會兒,小心道:「沈二少爺很有才學,聽說也非常浪漫多情……」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有沒有才學,又有什麼用?」陸婉儀一隻手撐著桌案,一閉眼睛,兩頰滾下兩行淚,她在憂傷中掙扎,「多情?要不是當初我輕信了他詩中的情感,自以為遇上知己,要不然怎會落到現在的境地?」
她沉吟了一會兒,輕輕念著:「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莫青荷張大了嘴,無可奈何的回頭望著從門口投射進房間的陽光,盼望沈培楠快些回來,他想,他是註定與詩人沒有緣分的,還是土匪比較討人喜歡。
他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接一口的啜飲,沈培楠和沈疏竹不知去了哪裡,半天都沒有動靜。
陸婉儀喟然一聲,頹然的坐了下來,兩人靜默的太久,讓莫青荷都不好意思了,便笑道:「我不是沈家人,陸小姐要是有憋在心中難受的事,不方便對二少爺說的,可以對我講一講,從前沈三爺也不愛說話,時間長了,什麼廢話都要跟我念叨,心情好了不少,可見有一位聽眾的重要性。」
陸婉儀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一邊流淚,一邊真的開了口。
大約是在山中清寂的太久,她遠比莫青荷想像的要健談,她談起她守舊的家庭,爺爺是一名前清遺老,父母早在許多年為她訂了婚,臨嫁人卻知道未婚夫是一名大菸鬼,她在鬱郁之中寫文章遣懷,經報社的朋友引薦認識了沈疏竹,他剛與結髮妻子離異,兩人一見如故,互訴衷腸,甚至用筆名在書刊雜誌上公開示愛。
及至談婚論嫁,沈疏竹用一箱雲南煙土收買了那大菸鬼,對方早窮到一塊煙膏都買不起了,歡天喜地的答應退婚,大菸鬼的父母卻寧死不放棄這一門好親事,指責沈疏竹勾引良家女子,天天堵在沈家門口要討說法,鬧到滿城風雨,陸婉儀的父母認為女兒敗壞家風,放出的口風說如果陸婉儀執意嫁入沈家,就要與她斷絕關係;而沈老太太那邊,一開始就對這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猶猶豫豫,見陸婉儀的親戚們鬧騰的厲害,就一份好感也沒了。
沈疏竹是個風花雪月的多情種子,根本不願應付這樣一個爛攤子,心裡一煩索性也甩手不管。被逼無奈,陸婉儀在孤山尋了一處小院,過起了遠離紅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