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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他慌了神,他從不知道自己竟這樣愛他,恨他所屬的黨派,恨他的階級和家庭,卻迷戀的愛著他,以致於這裡的一切都具有神秘而強大的吸引力,但理智說再不能愛了,愛到失了心神,就只剩兵戈相見。

    他痛苦的在床上翻滾,拳頭往枕頭捶著打著,緊緊咬著綢被,感覺自己像一條下了油鍋的魚,被噼里啪啦的炸。為什麼他們偏偏是敵對的呢?為什麼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屬於同一個國家,卻不能坦誠相待呢?

    莫青荷忽然從床上蹦起來,發了瘋似的去翻皮箱,從裡面找出一套虹霓關的戲衣頭臉,將油彩在桌上依次擺開。他總隨身帶著一套戲裝,從前是為了應付老爺太太們心血來潮的邀請,現在則是為尋找一處休憩的場所,他慌張的裝扮,一件件脫了西裝,換上水衣,勾臉,貼片子,將一張臉皮緊緊繃起來。

    他要快些藏起來,藏進古老的過去和不堪回首的童年裡,他要躲開所謂的西方和東洋,躲開政治和階級,躲開戰爭,運動和主義的侵擾,像那些四九城裡被民主共和的口號和日漸逼進的日本人弄得無所適從的百姓一樣,躲進一個純粹的中國,一個屬於才子佳人和帝王將相的粉艷世界裡去。

    他迫切需要這樣的一個世界,一個能夠掌控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世界,他要做命運的主人。

    一雙穿著繡鞋的腳兒緩緩踱上陽台,蘭花般的手兒按著欄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他望著遠方一重重洶湧的霧氣和天邊變幻莫測的曦光,點了一根香菸,一口口吸著。

    沈家的娛樂節目還沒有結束,遙遠的一線笛音悠悠傳來,好像一縷不願投胎的生魂,大約它也知道人不如鬼,鬼能夠自主,人只有上不了岸的掙扎。

    小徑盡頭傳來低低的談笑聲,莫青荷仔細的看,只見隱約的夜色里,那身段凹凸如玻璃瓶的姐妹倆正圍著沈立松,一個掩口,一個側耳,不知在談些什麼,等他們走近一些,借著電燈的光芒,他看見沈立松掏出兩隻藍絨布盒子,將兩枚一樣的戒指,分別套在姐妹倆纖細的手指上,三人說說笑笑的,又走了。

    他望著那被旗袍包裹著的、左右搖晃的圓臀,感到一陣心酸。若不貧,誰肯把自己賤賣?都是為了生存,誰都做不了主,誰都不容易。

    他想的入神,沒注意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沈培楠穿過亮著燈的臥房,看見陽台的人影,皺眉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見那人不動彈,他推門進去,驚得一下子屏住呼吸,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場夢裡。

    那古裝美人靠著欄杆發呆,全身被月光浸了個透,一身白綢衣,天藍和鵝黃繡成細密線條,再組成規整的團紋和盤扣,是真正的中國衣裳,外國布料總是大片大片染色,遠看熱鬧,但經不起推敲。只有中國刺繡,望去是一片清爽的白,走近了才發現飛針走線,每一條龍的指爪和一朵花的花蕊都細緻入微。全身都是白,鬢邊兩條素白綾羅一直垂到胸口,在頭頂緊緊扎為一處,牽連一朵大而蓬鬆的天藍綢花,白絨球顫巍巍的圍著它。

    人素淨的近乎一隻剛剝的菱角,臉頰的兩片水紅胭脂就格外嬌艷,夾著修挺的瓊鼻,一直掃進鬢里。扮的是女子,但身量更高,肩更寬,鼻挺唇薄,眼神乾淨,他微向前傾著身子,後背筆直,一隻腳尖輕輕磕著地面,擺出男子思考時常用的姿勢。直來直去的線條有一種欲拒還迎的冷清媚態,若擁在懷裡,想必又是暖熱而結實的,像一段純潔的艷情小說。

    一縷淡藍煙霧籠罩著那沉默的古裝美人,沈培楠看了一會兒,走上前奪了他手裡的香菸,低聲道:「你就不跟我學一點好。」

    莫青荷沒答話,湊近沈培楠的臉頰聞了一聞,從他的衣兜里找出香菸匣子,偏頭又點了一支,胳膊肘撐著欄杆,望著東方地平線那一條象徵黎明的朝霞,道:「酒喝了不少罷?太太怎麼樣了?」

    「見你不在,嘮嘮叨叨的把大哥二哥和那幾個角兒數落了一通,又走了。」沈培楠笑道:「老太太戎馬半生,當初連家父也要讓著她,現在年紀大了,在家裡待得心裡不痛快,動不動要找我們出氣。」

    莫青荷嗯了一聲,沒有往下追問。

    沈培楠握住莫青荷的手腕,青荷低頭看了一眼,把香菸換到左手,右手交給他握著,掌心暖熱粗糙,雖然做出聲色犬馬的樣子,早不是錦繡堆中的人了,他聽見沈培楠說:「小莫,關於許小姐和我的婚事,我想同你商量……」

    「你不要說話,看一會兒雲。」莫青荷突然打斷他,「你不愛管這些家長里短的事,我也不愛,我的力量更不夠跟你們抗衡,不商量了,等你的決斷就是。」

    他眯起眼睛,視線定格在天邊,昏沉的雲海如同潮湧,他想,遠處會是西湖嗎?是許仙和白素貞相遇的西湖嗎?他想,沈培楠說雷峰塔倒了,李沫生說兩黨快結盟了,就快打仗了,等真的打起來,白素貞會去哪裡?茶館裡還有人說白蛇傳嗎?

    深宅大院的黎明格外安靜,兩人並肩站著,觀望天際變換的雲霞,細細的一條白線,逐漸展寬,藍的,紫的,淺淺的透著金的粉,裹著水汽的晨霧撲面而來,不知躲在何處的鳥兒吱吱喳喳的叫。

    沈培楠從身後抱住他,解了戲衣的盤扣,把手伸進裡層的水衣里撫摸,指尖不小心觸到他的乳首,莫青荷顫抖著吸氣,往後一偏頭,鼻中嗅著的都是淡淡的酒氣,自己好像也喝醉了,眼前是那樣冷峻堅毅的一張臉,熬了一夜,下巴長出了一點青青的鬍渣,他痴迷把臉頰湊過去,跟他貼在一起,心說再愛他一天罷,就一天,明天就不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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