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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去給太太道個歉,讓下人帶你回去休息,這邊我收拾。」沈培楠握著他的一隻手,莫青荷沖他笑了笑,掙開他的手,繞了過去。
他款款走到沈太太面前,先鞠了一躬,說了句抱歉,然後轉身面對一屋子賓客,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道:「造成現在的局面,我懷著萬分歉意,各位看不上我們梨園行,都說輕浮,拋頭露面,朝令夕改,我的行為算不上端正,自然無可辯駁。」
「我與沈哥的關係,我們倆瞞來瞞去,還是沒瞞住,時至今日,我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怕噁心著大家,怕難為了沈哥,就不能說。莫青荷是個戲子,除了唱戲沒別的本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親戚,算不得公演,青荷給大家唱幾句賠不是吧,我想說的話,要做的事,要是若干年後還有人惦念著,就都在詞裡了。」
這一番話說的極其緩慢,他話中有話,字斟句酌,每一個字都有千斤的重量,眼神落在沈培楠身上,像牽出了藕斷絲連的線,半晌卻又一橫心自行挑斷,回頭朝那舊戲台一步步走過去,琴師還沒有走,樂班還沒有散,他站上台,正了正領帶,又理了一理西裝馬甲的鈕扣,往下一掃,先不好意思的笑了,柔聲道:「沒扮上,就不加身段了。」
又道:「這一段,從莫青荷出道一直沒唱過,連沈哥也沒聽過,青荷見識淺,一直唱不出那份恩義,今天見在座都是體面的大人物,細想想,我倒是幾分明白了,姑且一試,唱的不好,大家不要笑話。」
大家見這小戲子毫不怯場已經驚奇,不知他有什麼目的,都在原地靜靜等待著。
他清了清嗓子,一開口先是一句清亮的念白:「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聲音如裂帛一般,字字都是千斤重的一枚橄欖,在心中千迴百轉,終於宣之於口,唱的是吃不飽飯的過去,受人白眼的現在,充滿信念的未來,一句句不能對戀人說的秘密。他想,他沒有「我們這種家庭」的矜貴,沒有移民避難的能力,就要比任何古裝麗人都爭氣,因為有著明確的目的,所以不掙扎,也不害怕付出代價,決絕而熱烈的奮鬥下去,孤注一擲的虞姬,就連死,也要比別人死的痛快。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我早已將一腔熱血委身於信念,若是一日山河破,又留這一身錦繡衣冠做甚!
他乾脆的收尾,整座大廳都寂靜無聲,餘音卻仿佛仍在迴繞,莫青荷旁若無人的走下台,繞過呆若木雞的賓客,卻走到沈培楠面前,鞠了個躬,很輕的嘆了句抱歉,面上仍帶笑容,輕輕裊裊的走了出去。
第45章
沈培楠深知莫青荷年紀雖輕,一顆心卻大的很,一頓飯的時間,心中肯定不知過了多少念頭,再聯想到剛才他那悲傷里暗含堅韌的眼神,已經猜透了八九分,推開眾人就大步往上追。
廳堂亂鬨鬨的,誰都顧不上他,沈培楠剛走到門口,背後突然響起腳步聲,一隻手拍在他肩頭,回頭一看,正是沈立松。
「嗨嗨,這是要去哪?媽還在屋裡哭著呢,你倒要去安慰那一個。」沈立松朝後一瞥,笑道:「瞧你養的這個人,被你慣得像個少爺,說他兩句就甩臉色,難道媽說得不對?他要是不圖你是個靠山,當初跟你做什麼?好像我們給了他大委屈受,想當婊子又立牌坊。」
沈培楠聽他說的不堪,也不答話,寒著臉撥開他的手要走。
沈立松張著手擋在他身前,還像年少時對待弟弟的態度,甩著手朝他的鼻尖用力點了兩下,教訓道:「當師長的人這么小家子氣!弄來唱曲解個悶的玩意,也值得較真。」
沈培楠繞他半天繞不開,索性搭住沈立松的肩膀,拖著他往旁邊走了兩步,壓著嗓子慍怒道:「你當他是為了媽那些話?沒聽見他唱的那幾句詞?」
沈立松奇道:「呦?那還能鬧別的脾氣麼?」
沈培楠從晚宴開始一直不大痛快,悶雷子似的壓著火,朝門廳的兩扇朱漆大門一指,低吼道:「你看看咱們家來的這些人,你看看自從兆銘當了外交部長,手下招來的這幫人,吃喝嫖賭五毒俱全,一邊當官一邊搞壟斷髮國難財的,搞裙帶關係的,想著撈一把就移民的,還有一幫屁都不會的二世祖,他們爹媽滅清廷打江山都是英雄,怎麼到他們這裡就這樣了?」
他用指節把門口的木柱子敲的咚咚響,猶不解氣,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罵道:「什麼攘外必先安內,扔了東北扔華北,搞得老子想打日本人打不了,一天到晚蹲在山裡跟共黨死磕,如今連那幫窮鬼都知道發表個什麼致國民黨書呼籲抗日,黨內還忙著明爭暗鬥,拉幫結夥的湊飯局上跳舞場,還看不起戲子,我家那小子清清白白的人,被你們糟踐成這樣,我都看不下去!」
沈立松聽完他這一大串牢騷,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手:「瞎說,你這人就是火燭郎當的,看不懂交際場上那點事,他一個戲子清白?他當唱段霸王別姬就有情有義了,就不是賣了?」
說完從西裝口袋掏出香菸匣子,抽出一支拋給沈培楠,自己也點了一支,搖滅了洋火,把光杆子往花壇一扔,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為哄人掏錢捧著,他們這種人能使出多少手段,你喜歡純的,他們就裝純的,你喜歡騷的,他們能浪出水來,大哥是過來人,抽空還得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