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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莫青荷隔窗向外張望,心想這前門車站倒像極了今日的中國,窮苦百姓大字不識,一天到晚吃不飽飯,上流社會卻紙醉金迷,整日鼓吹「洋」的,「自來」的,「新派」的。
也許過不了多久,就連京城老少爺們痴迷的京戲,都要被擠沒了地方。
汽車在馬路邊停下,一主一仆下了車,汽車夫拎著兩隻棕色皮箱跟在莫青荷身後,一邊快步行走,一邊朝四處張望,企圖在紛亂的人群里尋找沈培楠的身影。
有戲迷認出了他,隔得老遠就高聲叫喊莫老闆,還有人擠到跟前,掏出他的相片討要簽名。
莫青荷接過來一看,相片是人工上的色,嘴唇鮮紅,皮膚發青,背景是黑白的,人卻穿著寶藍緞子馬褂,像死了多年。莫青荷抽出自來水筆,隨手塗了個「荷」字,卻又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仿佛是屁精兔兒爺之類的議論。
汽車夫充當保鏢一類的角色,揮著手往後趕人,莫青荷一抬頭,卻看見車站前簇擁的人群中有幾個穿橄欖綠軍裝的身影,心裡一急,把相片扔給那路人,拽著汽車夫就往前趕。
離得近了,果然是沈培楠,身旁站著那個第一次在戲班子見面就被莫青荷唬了一大跳的副官小顧,正拎著皮箱左顧右盼。
老遠看見莫青荷,毛毛躁躁的先喊起來:「來了,來了!」
莫青荷受到鼓舞,咧開嘴一路小跑著撥開人群,雀兒似的奔進了沈培楠懷裡,喜滋滋的一個勁兒盯著他瞧。沈培楠明明等的心急,好容易等他出現,卻馬上陰沉了臉色,粗聲道:「你還知道來,我當我前腳剛走,後腳你就等不及跑哪兒偷男人了。」
說完忽然看見提著皮箱的汽車夫,又轉頭打量青荷,只見他穿的不是下午出門時的白竹布長衫,而是換了一件漂亮的嘩嘰西裝,襯衫領子漿的十分挺括,油頭粉面的活像個留洋歸來的少爺,不由啞然失笑:「莫老闆這是準備出遠門?是去做生意?」
莫青荷示意汽車夫把手提箱交給隨行的一名副官,將手架在沈培楠的左臂,陪著他往月台走,笑嘻嘻的仰起臉道:「不做生意,來偷男人。」
沈培楠一下子停住腳步,莫青荷見他不像想要應允的樣子,瞥了一眼四周,低聲央求道:「我是一天也離不了你的,帶著我吧。」
沈培楠轉過頭不搭理他,一直緊抿著的嘴唇卻不由自主的揚起一道弧度,偷偷笑得夠了,抬手往他腦門使勁一推,冷著臉道:「跟就跟著吧,家裡規矩大,我顧不上你的時候可別哭。」
火車一如既往的又悶又熱,饒是單獨包了車廂,前幾個鐘頭仍是坐不安穩,等入了夜,氣溫漸漸降低,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這才透過一口氣。
路上行了接近一天一夜,坐得人簡直要屁股生瘡,莫青荷倒不覺得難熬,他平時雖然跟沈培楠住在一處,但睡得是不同臥房,他白天上課,沈培楠有公務在身,閒暇時一起應酬家裡流水似的麻將局,熬到後半夜還可能與一大幫衣著光鮮的摩登男女轉戰戲院或跳舞場,因此周公館在外人眼裡是夜夜笙歌的快活,兩位主人卻連單獨交談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火車上的漫長時光被利用的非常徹底,借著第一次出遠門的興奮,莫青荷撲騰的像一條活魚,一會兒講他在學堂新聽來的學問,一會兒歪著腦袋請教問題,一直聒噪到沈培楠把他拖過來按在腿上,朝他的屁股狠狠招呼了幾巴掌才罷休。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達杭州。
莫青荷從沒來過南方,他對蘇杭的印象全部來自沈培楠對家鄉的幾句形容和杭雲央撒嬌似的抱怨,此番親身來了,倒沒覺得街市和路人有多麼時髦,第一個感覺就是濕,大約是剛下過雨的緣故,到處都濕漉漉潮乎乎的,樹葉反射著水光,臉上仿佛蒙著一層細密的水珠子,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空氣十分潔淨涼爽,不像北平,到處瀰漫著一股飯食發餿的怪味。
莫青荷一見了外人,立刻沒了與沈培楠單獨相處時的活潑,清雋文氣的樣子很像一名剛畢業的青年,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若不是知道底細的人,很難看出兩人的隱秘關係。
一行人剛走出車站,照例呼啦啦圍上一大群穿白布褂子的黃包車夫,用當地話爭搶生意,好容易擺脫了他們的包圍,立刻看見了沈家前來迎接的汽車。
說是立刻,實在因為沈家的排場太不容人忽視,明明只接沈培楠一人,卻來了三輛一模一樣的黑色汽車,一名管家打扮的老人身著藏青駝絨長袍和珠灰緞子馬褂,正站在路旁等候。
這人大約六十歲年紀,戴著瓜皮帽,腦後垂著一條花白而稀疏的辮子。遠遠瞧見沈培楠的身影,忙不迭的上前迎接,又回頭打手勢,三輛轎車的車門一同打開,有趣的是,老人如此守舊,汽車夫卻全都是最新派的年輕人,一個個身著西裝,乍一看非常氣派。
老人走到沈培楠跟前,弓腰行了個禮,卻不說話,搓著兩隻樹皮似的手,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仿佛不敢相信,抓住沈培楠的一隻手反覆摩挲,來回看了幾趟,一雙老眼就泛起了水光。
「三少爺,真是您回來了。」
話還沒說完,喉頭就帶了哽咽的意味。
沈培楠摘下白手套,親切地拍了拍老人的乾枯的手背,叫了句趙叔,又對莫青荷介紹說這是管家,在家做了四十多年,從小看著沈家兄妹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