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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微風習習,濃綠的柳樹枝條拂著面頰,莫青荷捉住其中一根,掐了幾篇嫩綠的葉子放在手心揉搓,臉上無端浮出一絲紅暈,他低聲說:「他知道我信任他,崇拜他,他甚至以為我……我愛他,下手傷害他身體的,一定不會是我。」
莫柳初猛地抬頭,深深看了莫青荷一眼,然而青荷將右手緊緊撐在他的肩膀上,像在無形中請求他相信自己,莫柳初便把質疑的話暫時壓了下去。
李沫生點了點頭,他出身閩南農家,對莫青荷從事的職業感到頗為尷尬,更無法理解他手上那枚價值不菲的新火油鑽石戒指,他很想詢問你們所謂的愛情,與男女之間的愛情有何不同,然而一大群剛剛放學的小學生拍手唱歌涌了過來,接著又是一幫北京大學的學生,鑑於莫青荷十分出名,有人吹口哨訕笑:「嘿,兔兒爺!」
莫柳初撿起一塊石頭,毫不客氣的擲了過去,起鬨的學生斜背挎包,抱著腦袋跑了。
莫青荷看了看手錶,察覺沈培楠派來接他的汽車就要到了,便快速吩咐道:「行動時子彈要避過關鍵部位,組織留他還有用,不要真的廢了他。」
李沫生答應了,他見還有一點時間,又知道他們師兄弟感情極好,難得見一面,便在約定了下次接頭的暗號之後先行離開。
莫青荷和莫柳初並肩看湖水的漣漪和游曳的紅鯉魚,安安靜靜的踩著花磚小徑沿湖踱步子,這是自從上次爭吵以來兩人第一次見面,青荷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然而他答應沈培楠保守秘密和明面上的「忠貞」,此刻全身長了刺兒似的難受。
他沐浴一身金燦燦的夕陽,忍不住左顧右盼,生怕家裡的汽車夫突然趕到,撞見兩人單獨相處,至於師兄的叮囑和問話,他幾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莫柳初注意到師弟的心不在焉,他開始談論昆明湖的荷葉,又談論岸邊的垂柳和對新生活的祈盼,他甚少這樣風花雪月,若在以前,莫青荷一定為他嚴厲之外的溫情大感快樂,然而師弟的魂魄像被話語裡一個接一個的「他」綁架了,直到莫柳初用力攥住莫青荷的手,低聲喚道:「少軒!」
他把莫青荷的手背送到唇邊輕輕一吻,急促地傾訴:「你還為上次的事生氣麼?我向你道歉,我不該懷疑你的心。」
莫柳初朝四下觀望,見沒有人留意這邊,便大著膽子,把莫青荷往懷裡摟了一摟,激動道:「我承認,在聽到他認為你愛他時我嫉妒了,像上次一樣嫉妒,但你又說為了避清嫌疑可以給他一槍,我很高興看到你的原則和立場,我相信你們沒有私情,如果有一天組織下令處決他,你也會毫不留情的去做!」
兒時的稱呼讓莫青荷一瞬間有些恍惚,他想起了那些被師兄庇護的日子,然而他又為柳初的最後一句話而感到失望,禁不住搖頭道:「師兄,我在他身上學到了許多,譬如判斷一個人的目的,不能只看他的表面行為,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也不能僅憑他的政治立場。這一槍不是要他死,而是日本人的安全由他負責,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事,我們不給他一槍,日本人會好好的放過他麼?」
「他這樣的人,每少一個都是國家的損失,只要他不變節,我絕不會動手殺他。」
莫柳初回味這一段話,幾乎不能理解師弟的想法,他看著莫青荷堅定的眼神和滿身陌生的氣息,突然強烈的感受到,這個單純的師弟是被敵人騙了,是幾乎要走到背叛的深淵裡去了!
他懷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詢問師弟沈培楠對組織的看法,然而莫青荷搖頭,說他還是老樣子,提起共黨時很不屑一顧。
莫青荷說這些時一直在抿嘴微笑,仿佛根本不介意,又好像藏了一個不願意與別人分享的秘密。
他停下腳步,撿起一塊薄石頭,朝波光粼粼的湖面打水漂,石頭連跳三下,沾著一點霞光,撲通一聲滾進了荷浪深處,莫青荷看了看即將落下的太陽,拍了兩下手,笑道:「我該走啦,今天家裡包餃子,真被看到咱們在一起,回家一通好審不說,晚飯也沒得吃囉。」
莫柳初想要挽留,但眼前這個陌生的師弟拽著斜挎包的背帶,搖頭擺尾溜的比泥鰍還快,朝氣十足的跑了幾步,又轉了回來,看四周無人,飛快的摟著莫柳初的脖子,在他的臉頰留下一個帶著香水味的吻。
他的臉被餘暉烘得有一點紅,在下午的交談中第一次流露出溫情:「柳初,你看我的吧,我一定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莫青荷的身影漸漸遠了,花磚小路的盡頭開來一輛錚亮的黑色汽車,兩名軍裝筆挺的勤務兵跳了下來,站在車門口等待。
莫青荷徑直鑽進了汽車,在莫柳初的視線里揚長而去。
天色擦黑的時候,莫柳初乘一輛黃包車,七拐八拐的繞過許多狹窄的胡同與小徑,巷口幽深而寂靜,一盞電燈也沒有,黑暗深處只能聽到車輪在坑坑窪窪的地面滾動時的轆轆聲響,還有胸口劇烈的心跳聲。
莫柳初讀書不多,他沒有現代生物學的知識,也沒有認真停下思索為什麼人在緊張時會對呼吸和心跳格外敏感,或者說他此刻並沒有將自己的心跳放在心上,他的眼前閃現的全是師弟朝氣蓬勃的笑模樣,比從前白皙,原先脂粉氣十足的小分頭不見了,改成了蓬鬆的學生樣式,柔軟的劉海直貼到眉毛上方,密匝匝的睫毛,微帶稜角的下巴,戲裡人僅剩的多愁善感在迅速消亡,被不知何處激發的生命力一口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