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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青荷用餘光瞥了一眼沈培楠,正好看見一道紅痕從他夾煙的指縫的流下來,沿著手背直滴到手腕上,再一偏頭,自己身上那件簇新的格子呢襯衫的右肩部位印著一個駭人的血手印。他立刻意識到沈培楠在席上一定為自己發了脾氣,不知有沒有惹惱那日本人。

    他揚手搶了沈培楠手裡的煙,扔在地上碾滅了,又掰開他的手掌,一道道破口泅著血,混著盛夏的汗水,一塌糊塗。

    沈培楠見他仿佛被嚇著了,從口袋裡掏出白棉手套,使勁攥著吸乾手心的血,道:「捏碎了個杯子,玻璃碴割的,一會就結痂了。」

    莫青荷見他擦得粗魯,心裡雖窩著火,仍掏出一塊香噴噴的手帕,把他的手捉過來,沿著虎口纏了兩圈,打了個結。

    沈培楠把手心手背翻轉了兩圈,見蝴蝶結打的齊整,笑道:「倔起來像頭驢子,好起來又成了個小乖娘們。」

    莫青荷沉默,雙目凝視不遠處的一棵老冬青樹,他忽然感到悲哀,即便他跟了沈培楠,即便被人此生唯一一次宣稱為正妻,他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個扮小娘們的兔子,玩膩了就能扔給別人的玩意兒。

    「你儘管嘲笑,但我自己記得我是個男人。戲是祖宗的東西,是中國的東西,要拿來伺候日本人,除非我死了。」莫青荷的聲音很輕,語氣堅定,他轉過臉,平靜的望著沈培楠,「我不給他唱,最差不過是個死,我想好了,你現在去應了他,今晚我吞鴉片自盡,就算川田問起來也一定不會賴到你身上。」

    沈培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愣了半天,突然使勁把莫青荷往懷裡一箍,下巴支在他的毛茸茸的短髮里,輕輕地噯了一聲,道:「得虧了你是個小子,要真是個丫頭,我立馬就娶了你。」

    他收起了戲謔,一條胳膊圈著青荷,他的手被帕子扎得嚴嚴實實,只剩四根手指能動,他便用四指的指腹摩挲著莫青荷光滑的臉,低聲問道:「小莫,你怕死麼?」

    莫青荷把腦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呼一吸全是他身上的味道,不香,卻很清爽的男人氣,他使勁搖了搖頭。

    沈培楠嘆道:「我怕,我不僅怕死,也怕降職,怕那川田久,怕兆銘和蔣光頭,我必須活著,把軍權和黨國的信任都捏在手裡,死了不過浪費一副棺材板,活著,卻可以保護數以萬計的百姓,這才是軍人該做的事。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真的打進來,上戰場的卻都是今天那幫廢物,我死不瞑目。」

    他雙手握著青荷的側腰,手心燙的像兩塊火炭,在床上都少有的小動作讓莫青荷產生了奇異的困囿感,他感到透不過氣,胡亂低頭躲避沈培楠過於灼熱的視線。

    沈培楠不放過他,自顧自道:「川田這個人陰毒,有仇必報,他作為藤原中將的代表,在黨國的勢力很大,我現在拒絕他,他有一萬種方式讓我不好過,而只要穩住他……」他頓了頓,「十五萬是全師大半年的軍費,折算成現洋要用三輛卡車來拉,小莫你告訴我,沒有軍餉,沒有糧食和彈藥,我拿什麼打你說的這一仗?」

    莫青荷迷惑了,一時覺得他對,一時又全盤否定,他推開沈培楠,訥訥道:「我相信你的初衷,但這場戲我不能唱,唱了,別說外人,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們梨園行!」

    他從青石凳上跳下來就要往回走,沈培楠也終於失去了耐心,他狠狠拽了拽襯衫領子,大步追上去,右手雖受了傷,真使用起來卻如同鐵鉗,他攥著莫青荷的胳膊強迫他回頭,聲如悶雷:「蠢貨,如果亡了國,誰還記得京戲是什麼?從今往後,大江南北唱的是日本的四季歌!」

    「今天一場羞辱,換你們梨園行的百年傳承,夠不夠買你的二兩自尊?」

    莫青荷呆呆的看著沈培楠,突然一跺腳,雙手抱頭蹲了下去,掙扎道:「你知不知道這場戲唱完咱們會被罵作什麼?我本來就是沒臉的人,再沒臉又怎麼樣,可你怎麼辦,你怎麼辦呀?」

    「我不能讓你被人罵漢奸了,我捨不得,我真是捨不得!」

    沈培楠本已經揚起手,估摸著莫青荷再不開竅便真要打了,最壞不過弄死了他,再挑幾個順眼的小戲子將川田應付過去,為了計劃,他什麼都可以犧牲。

    但他怎麼都沒想到莫青荷竟說出這種話,那一聲你怎麼辦如同炸雷劈在他心上,狠狠的疼了一下。他竟覺得自己是鄙陋的了,沈培楠一把將青荷拉起來,按在懷裡從後頸撫摸到臀峰,揉麵團似的搓著揉著,此時此刻他忽然失去了語言能力,猶豫了半晌,低聲喚道:「我的小雀兒,好孩子,好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1.收錢化用的是軍閥吳佩孚對待日本人的典故,日本人請唱戲化用梅蘭芳先生的典故(不是電影!),感興趣的可以自行翻書~2.相公堂子:戲子陪酒是清末戲子伶人的一個特有現象,當時流行的說法是「相公堂子」。相公堂子是一種具有特殊性質的私人科班,學戲之餘,還要陪酒陪客,侑觴媚寢,有娛樂業的營業性質。梅蘭芳的爺爺、著名旦角梅巧玲就辦有「景和堂」,後來很多名角都有自己的堂子。

    第22章

    莫青荷像牛皮糖,粘在他懷裡就揪不下來,沈培楠只好連抱帶拖得把他又弄回了青石凳上,按著他的肩膀往後退了一步,青荷驟然見了光,抬起胳膊把臉擋的嚴嚴實實,他為剛才的話感到難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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