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他拍了兩下戴著白手套的手,徑直望著莫青荷:「你們國家的戲曲非常好,我很欣賞,會唱戲的女子很美麗,我也很欣賞。」
沈培楠的眼神浮上一絲戒備,表情卻紋絲不動,朝葡萄架子的方向喊了一聲:「小莫,過來。」
莫青荷正唱到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猛地聽到有人喊他,急忙回頭,這才看見了不遠處的一隊軍官,他有點不好意思,卻見沈培楠微微張開兩手,像在等著他撲過去似的。
莫青荷一愣,沈培楠是個當著外人絕不外露感情的人,更別說是這群軍界要人,青荷不由疑惑,擔心自己會錯了意。沈培楠給他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接著把兩臂又張開了些,神色溫柔:「愣著做什麼,迎人都不會?」
莫青荷明白了,一溜小跑,雀鳥兒似的蹦進了沈培楠懷裡,他身上有濃烈的脂粉香,混著一百多法郎一瓶的法蘭西香水味,笑嘻嘻的摟住沈培楠的脖子道:「這還不到晌午呢,還以為將軍最早也得晚飯前回來。」
他的扮相是最嬌艷的女人,唱腔更是與坤伶無異,一開口卻是實打實的男音,把方才說話的矮子軍官嚇了一跳。
沈培楠漫不經心的摟著莫青荷的腰,對那軍官道:「 在我們國家這叫做乾旦,川田君大概沒有聽說過。」
叫做川田的軍人垂下眼睛,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原來如此,我們大日本國的歌舞伎也有這樣的藝人,叫做『女形',與貴國的乾旦藝術同出一轍,非常美麗。」
青荷聽他口音古怪,又聽見大日本國幾個字,猛地瞪大了眼睛望著沈培楠,眼裡幾乎要噴出怒火來,沈培楠在他的腰上暗掐了一把,莫青荷不敢妄動,憋著火退後一步,屈身行了個古代女子的福禮。
他的姿勢娉娉婷婷,大紅戲衣趁著雪白的水袖,眼角斜飛,長眉入鬢,絹扎的大紅四季花和鬢邊兩片抿的整整齊齊的黑髮恰到好處遮住了男子下頜的稜角,他成了個瓜子臉,水杏眼的古裝麗人,榴裙下露出一對繡金線鸞鳥的鞋面兒,讓人看了便忍不住想握上一握。
川田看得忘了說話,喉結上下滑動,做了個隱秘的吞咽動作,直到有人看不過去,咳嗽了一聲他才回過神,對沈培楠笑道:「沈師長是一位懂得美的雅士,如果我們相處愉快,我很願意邀請您和您家這位、這位先生……」他清了清嗓子,「一起觀賞我們國家的藝術。」
適時許多日本人來北平開煙館,打著幫助戒菸的旗號,背地裡大肆將印度來的煙土販賣給中國人,同時進駐北平的還有一批日本歌舞伎和能劇演員,客人們邊吃生魚生鮮邊欣賞表演,莫青荷從師父那兒聽說東洋的玩意兒全是跟中國學來的,因此只有鄙夷,打不起半分興趣。
然而沈培楠在這裡,他畢竟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只聽沈培楠對那矮個子日本軍官說了句不甚榮幸,便把眾人交給迎出來的老劉,自己攬了莫青荷的肩膀,仿佛幾個鐘頭不見心生思念似的,帶著他越走越慢。
沈培楠身材高大,莫青荷的扮相纖細如女子,因此兩人交談頗有愛侶的風範,沈培楠微低了頭,嘴角牽起柔和的弧度,一邊拿戲詞考他,一邊與他探討京戲與崑曲的異同之處,兩人說說笑笑,慢慢與隊伍拉開了距離,沈培楠才突然收斂了笑容。
先發難的卻是莫青荷,一張臉本來就貼片子繃著,此刻更加嚴肅,質問他:「你怎麼會跟日本人攪在一起?」
沈培楠不正面回答他,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公務,低聲道:「中午我要擺宴,你把妝卸了,在屋裡不要出來,有人請就說身體不舒服,病了不能見客,記住了?」
莫青荷不忿,然而再問什麼,沈培楠也不肯說了,莫青荷氣咻咻的把鬢邊的四季花扯下來握在手裡,盯著一隊人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
然而莫青荷沒有想到,他還是被勒令出來陪客了,來房間請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培楠本人。
周公館中午大擺筵席,所有下人過節似的出出入入,廚子忙不過來,從京華飯店訂了大菜,做一道便派汽車來送一趟,提盒傳進門時菜還冒著熱氣。更有一道看家菜佛跳牆,用海參,蹄筋,魚翅,火腿,魚翅,魚唇入料,慢火煨燉,提前一個禮拜預定才能享用成品。座間推杯換盞,飯局很是熱鬧盛大。
莫青荷換了蘇格蘭綠格子襯衫,穿一條灰色背帶短褲,兩手抄在口袋裡,打扮的像個學生,不情不願的坐在沈培楠身邊,與那川田君坐對桌。
這頓飯他吃的食不知味,他不敢抬頭,怕萬一目光交錯,他眼裡的仇恨會化作火舌,朝那條日本蝮蛇猛撲過去。他摸不透這頓飯的意義,頻頻用眼神詢問沈培楠,沈培楠卻不予理會,一面帶領大家喝酒交談,私底下伸出暖熱而多汗的手,重重的攥了攥莫青荷的手腕。
青荷不多言了,他意識到今天的情狀與沈培楠連日的忙碌有關,便只默默吃飯,同時豎起耳朵傾聽,一心尋找他們是否透漏了組織需要的情報。
從談話中得知,這位名叫川田久的軍官是名日軍中佐,剛剛從東北戰場撤出,以狠辣善戰出名。他的職位並不高,卻能很悠閒自然的與沈培楠探討時局要聞,又誇讚日本國詩歌與藝術。
酒酣耳熱,大家開始粗聲大氣起來,一會兒罵北平這幫鬧事的刁民,一會兒又罵南京方面蔣光頭剋扣軍餉,逼得部隊搶劫百姓貼補生活,言談舉止間對日本建立東亞共榮圈,與中國「互利互助」,避免戰爭的行為很是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