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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然後使勁一怕大腿:「哎呦有個糊塗爺又來個糊塗小子,通共的事跟這孩子沒關係呀!」

    沈培楠處在極端震驚中回不過神來,半晌才抖著嘴唇喊出一句:「快!救人!」

    凌晨時分,北平城的馬路除了流浪漢和滿臉隔夜脂粉的窯姐兒外空蕩蕩的,一輛軍用吉普風馳電掣,朝海淀最大一家外國醫院奔去。

    開車的是個頂年輕的小兵,腦袋剃成個禿瓢,明明三月春寒料峭,他腦門的汗水卻直往眼睛裡淌,被師座罵出來的,小兵瞪大眼睛看路,緊張得快把方向盤握出水來。

    「兔崽子到底會不會開車!這麼慢出了事你負得了責嗎,還是戰場上弟兄吃了炮彈你也這麼溫吞?!」沈培楠抱著奄奄一息的莫青荷,不住用塊白絲帕子抹他嘔出的血,又急又燥恨不得把那充當汽車夫的小兵撕成碎布片子,揉成一團再狠踩兩腳才能平息心裡的火氣。

    莫青荷直著嗓子不停嗆血,下巴脖子全被血染透了,濕噠噠一大片,臉蒼白的像瓷,死命攥著沈培楠的一隻手,氣若遊絲道:「將軍,你信我……信我。」

    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死盯著沈培楠,像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又像沒有明天了似的,艱難地張著嘴,憋來憋去只有兩個字:信我。

    說完又吐出一大口腥血,全染在沈培楠的橄欖綠呢子軍裝上。

    「我信,我都信!你省著力氣,千萬別再說話。」沈培楠急成了一隻要決鬥又展不開翅膀的老鷹,他身材高大,兩條長腿在車裡本就擠得慌,這麼一弄更覺得整輛車都快憋爆了,又罵了兩嗓子小兵,只恨吉普車裡熱浪滾滾,偏變不成一顆炮彈朝醫院打了去。

    好容易挨到醫院,沈培楠抱著莫青荷往裡闖,接待護士是個剛從女校畢業的學生,被兩人一身一臉的血嚇懵了神,沈培楠看她不頂事就吼得更凶,直到洋鬼子醫生親自把莫青荷推進手術室,哐的一聲關了大門才消停。

    手術室的毛玻璃映出雪亮的燈光,一群洋醫生急匆匆魚貫而入,沈培楠進不去見不著,像個上了弦的擂鼓木偶,一圈一圈在花園裡踱步子。

    小兵上前遞煙點火,被沈培楠用眼刀又狠刮一下。

    他雖然乖戾,是非對錯卻一分不能錯,他認定莫青荷是特務能一槍崩了他,認定自己錯怪莫青荷也能二話不說賠命謝罪,問題是晚了,他賠一條命也換不回莫青荷的平安。

    沈培楠用力吸了口煙。

    他不能讓莫青荷不明不白死了,他一向自詡子彈只打該死的人,戎馬十餘年,手裡有上百條人命卻從沒跟老百姓橫過一下子,更別說莫青荷這樣乾淨漂亮的小爺們,雖說倔了點,但爽利的討人喜歡。

    沈培楠自己也是生死線滾過來的人,想起莫青荷笑著吃槍子兒的眼神,還是覺得吃驚。

    簡直像個窮途末路的戰士飲光榮彈似的,蒼白著一張小臉,一聲接一聲的「信我」,雖然微弱,卻喊到沈培楠心坎里去。

    他承認自己被震撼了,在來時的汽車上,他怕莫青荷睡著,故意想說些下流話刺激他,然而對著那雙充滿祈願的眼睛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沈培楠握緊拳頭暗罵了一聲,把吸了一半的菸捲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腳。

    他看不懂莫青荷,不論是曲意逢迎的小夜鶯還是訓斥師弟的好兄長,他總覺得不是莫青荷本來的樣子,沈培楠想,那孩子身上有一種奇異的朝氣,即便他穿著戲衣,即便他習慣柔媚而順從的低頭,但他的眼神透出一股歷經風塵,為人之下也不甘墮落的神色,像抓住了一根繩子,無論潮水漲的再高,他都能透出一口氣。

    沈培楠來北平是為了一頭扎進爛泥里,沒想到隨手一撈摸出一棵破水而出的芙蓉,他雖然沒空貪戀兒女情長,更不願意被個骨賤言輕的小戲子束縛住手腳,但莫青荷要是真死了,他得愧疚半輩子。

    這麼一想,腳下步子踱得更急了,他一趟趟在花園裡按同路線轉悠著,錚亮的軍靴差點把花磚踏出轍子來。

    這一夜格外長,格外長,自鳴鐘噹噹響了五下,天邊泛起清冷的魚肚白,終於迎來了一線曙光。

    搶救一直進行到上午十點,莫青荷肺部貫穿中彈,離心臟只差毫釐,索性送來的及時,一臉焦黃絡腮鬍的英國大夫摘了口罩,操著半生不熟的中文說他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最近幾天能不能醒,還需多少時日康復都要看他的身體條件。

    第11章 住院

    莫青荷躺在外國醫院的高級病房整整昏睡了一個禮拜,在第八天上午睜開了眼睛。

    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沉,身子骨成了一灘半融化的蠟癱在床上,接著又輕了起來,整個人像飄在水上,又像浮在半空,他使勁勾了勾手指,躺了太久關節鏽住了,一動彈麻嗖嗖的。

    雙眼慢慢聚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間敞亮的西式病房,窗扇吊著白紗帳子,陽光晃眼。

    第三個感覺才是疼,胸口像插著把鈍器,一喘氣整個胸腔疼得快要炸開。

    疼痛讓莫青荷的腦子閃過一聲弦響,他這才感到自己是活了,那賭命的一槍沒帶他見閻王,他掙扎著動了動身子,心想這是在哪裡?沈培楠呢?

    他費力地勾著脖子往下看,只見被子四角被掖得嚴嚴實實,上面平展展地壓了一條黑大氅,三月早春猶寒,被窩卻烘得暖呼熱騰,他感覺身上被捂出了酸臭的汗,再定睛一瞧,床邊趴著個穿軍裝的男人,腦袋枕著床沿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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