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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手上一對老核桃轉悠的咔吧咔吧響,適時戲裡正該有個好,眾人忙旋風似的叫上了,沒人搭理老者的話。

    莫青荷聽不見台下人的議論,他正聚精會神,掙著嗓子唱一出折子戲,《王寶釧全本》最後一出,大登殿。

    「在金殿叩罷頭我抽身就走,不由得背轉身我喜笑在眉頭,猛想起二月二來龍抬頭,梳洗打扮上彩樓。公子王孫我不打,繡球單打平貴頭。寒窯里受罪十八秋,等著等著做了皇后。」

    發聲講究個吐納運氣,一開口嗓音清亮,不用什麼擴音器,那好聽的聲兒從前排傳到後排,莫青荷一扭身段,眼波流轉,師父從小就教唱這齣戲要眉開眼笑,想著當年的貧賤夫君殺回長安做帝王,憐她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封她為後,家人團聚,長相廝守。

    多好的劇,可惜只說了一半,那薛平貴在十八載里早另娶了西涼國代戰公主,得公主提攜,封王稱帝,想她王寶釧何等痴情人,平白見著他們兩人夫妻雙雙把家還,丈夫被分走一半,還得做出滿眼歡喜的樣兒來。

    莫青荷每每唱到這一段,想到王寶釧貧苦十八年,情郎移情別戀,甚至讓她做小,心裡總不是個滋味。

    看台上那沈師座是多少年的票友,聽出青荷的「出戲」,表情也不由動了動。

    莫青荷忙提起一口氣,對方是條連釣了三天的大魚,磨到現在只差咬鉤,他不敢怠慢。

    打響板,調弦索,鼓點急促如雨,他做足了架勢,一板一眼都不敢馬虎,總算熬到散場,莫青荷謝了座兒,一路被戲園子老闆夸著捧著進了後台,要了茶潤潤嗓子,坐在妝鏡前就要卸妝。

    一折子戲下來,滿頭珠花水鑽壓得莫青荷腦仁疼,剛拔出一支簪子,老闆按住他的手,一疊聲說別忙別忙,咱們等會還有客。

    說完往屋外使了個眼色,湊到青荷耳邊嘀咕:「那師長還等著呢。」

    莫青荷輕佻的哼了一聲,挽了個蘭花指往老闆額頭一戳:「我就不知道有客?賣是早晚都得賣,我本就是賣慣了的,也沒空立那牌坊,關鍵是怎麼個身價。」

    老闆趕忙賠小心:「是是是,莫老闆說得對,可這都三天了,您都沒讓他往您跟前走過,我是怕吊胃口吊的狠了,他在軍營里橫慣了,說不準一翻臉給莫老闆您找不痛快。」

    「我還沒說怕不痛快,你怕什麼?!」莫青荷朝老闆丟了個眼刀,「你先出去,多找幾個人把他給我攔住了,話說的漂亮點兒,別得罪人。」

    「都是祖宗,都惹不起……」那老闆一路咕噥,抹著額頭上的汗,走了。

    後台空了出來,大門一關,外面的吵嚷和鑼鼓聲都聽不真切了。

    莫青荷舒了口氣,把珠翠一樣樣卸下來,再絞了一條熱毛巾擦油彩,一遍遍過水,總算露出一張乾淨的臉來,映在檀木鑲嵌的妝鏡里,風一吹,顫巍巍的。

    鏡子裡是頂好看的一張臉,不似普通男旦的脂粉媚氣,用英朗來形容也不為過,眼睛大,眼窩深,睫毛黑匝匝圍了一圈,鼻樑挺直,下頜骨微帶些稜角,要是穿上時髦的白色學生裝,也是丰神韻秀的少年郎。

    可惜學了戲,自小就沒什麼人把他當人看了。

    十五年前初入梨園行,還沒有青荷這稱呼,他也不叫莫老闆,不過是細條條的一個少年,眼神跟小羊羔似的乾淨,往樹下一走,落了半身陽光,五歲那年娘把他送到梨園門口,說:「少軒,你要聽師父的話,過年娘來看你。」

    然後娘就走了,一走十多年,再沒回來過。

    十三年後,他從莫少軒成了莫老闆,莫青荷。

    下九流的門道,伶人表面風光,私下裡若沒點後台,也就是被人騎的命,特別是男旦,平日裡不知被多少紈絝子弟覬覦,不過是混口飯吃,命好的這輩子傍一個,命不好,一個接一個的傍。

    這世上最費力不討好的行當大概就是戲,莫青荷只記得一大群沒爹沒娘的孩子擠在破屋子裡,永遠都是冬天,棗樹叉手叉腳,對稱的老房子,陽光總是暗淡的白,有點藍,睡大通鋪,被子裡有虱子,一個個孩子破衣爛衫,飯菜總是沒有油,誰說起過年吃餃子,口水能一直流到棉襖上。

    練走圓場,腿間夾快磚頭,磨得大腿血淋淋一片,背戲考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聽著聲記,錯一個字打十下板子,貼牆練倒立,汗水呱嗒呱嗒往下淌,再好的一張臉都像個油葫蘆,大寒夜練功,窗欞的雕花都覆蓋著雪,一開口就呼哧呼哧往外冒白氣。

    就是這麼日日夜夜的熬,吃過苦中苦,做過「人下人」,最終紅了,出門有專車接送,走到哪都有自己專用的後台,沒他准許誰也不能進,眼下這四四方方一間屋子,堆得滿滿當當,牆上掛著一套套戲裝,頭臉,桌上擺點翠珠花,胭脂水粉,臉盆架搭著灑了花露水的熱毛巾,往臉上一捂,熨帖。

    至於那些個龍套,都擠擠挨挨的在外堂地上坐著,好幾個人用一面鏡子,搶都搶不過來。

    天光透過鋪了毛玻璃的窗欞照進屋子,仍不光亮,要點著好幾盞燈才看的清楚,莫老闆敞著紅袍,露出裡面雪白水衣,趁著這一點安閒的時間修整精神。

    袍袖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胳膊,手指細長,抓著牡丹茶壺,一歪頭用壺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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