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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34:04 作者: 艾米
滕教授打了 911 ,兩人躲進滕教授車裡,一是外面熱,車裡可以開空調,二是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有點害怕,坐車裡比較保險,萬一碰上打劫的,可以開車逃跑。
警車很快就到了,還有救火車,救護車,一大幫人馬,讓陳靄想起電視裡的那些鏡頭。一位警官模樣的人跟滕教授交談了一下,就讓手下人破門而入,過了一會,有人出來跟滕教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英語。
陳靄沒聽清,但她看見滕教授臉色凝重,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問:「怎麼啦?他們說我老闆怎麼啦?」
「她死了 -- 」
她一下覺得手腳發軟,話也說不出來了,就像很多年前宿舍有人闖入時一樣。
滕教授把她拉到懷裡,輕聲說:「 It’s OK. It’s OK. (「沒事,沒事」。安慰人時說的話)」
她頭髮暈,口發乾,手腳發涼,眼前一片模糊,滕教授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一樣,時斷時續,但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恐懼地想:我中風了?我腦血管爆裂了?我快死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恢復說話功能,問:「是 -- 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們沒說,大概要經過 -- 屍檢才知道死因 -- 」
她突然感到一陣反胃,想要嘔吐,肚子也疼起來。她感覺馬上就要上吐下瀉了,慌忙對滕教授說:「我們回去吧 -- 」
「現在不能走,他們還要問我們話的,怎麼啦?」
「沒什麼。」
她又忍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坦白:「我想 -- 上廁所 -- 」
滕教授拉著她走到警官面前,用英語說這位女士需要使用洗手間,警官說可以到屋子裡去用,但請不要去二樓,請使用一樓的洗手間。
陳靄不肯進屋:「不行,不行,我不敢到屋子裡去,滕教授,你跟他們說說,放我們回去吧 -- 」
滕教授安慰說:「別怕,我跟你進去。他們現在不會放我們走的 -- 」
滕教授說著,向陳靄伸出手來,她很無奈,只好把手遞給他,他牽著她往屋子裡走,後面跟著一個警察。
到了一樓的廁所邊,那個警察搶前幾步,推開廁所門看了一下,說:「 Go ahead!(請用吧!) 」,然後退得遠遠的,但沒離開。滕教授也推開廁所門看了一下,說:「你進去用吧,不用拴門,我就在外面,你怕的話就叫我 -- 」
陳靄進了廁所,哪裡都不敢看,好像一看就會看見死人一樣。她兩眼盯著馬桶,掀起裙子,拉下內褲,坐了上去。剛一坐下,她就覺得肚子裡有股氣衝出來,她生怕聲音太響了,會被站在門邊的滕教授聽見,趕緊夾住,結果卻感到自己騰飛起來,感覺是那樣強烈,差點讓她癱倒在馬桶上。
她被自己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人的話,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是鬼的話,是好鬼還是壞鬼。這是一個剛發現死人的屋子,死者就是她的老闆,這麼多警察竄進竄出的,門口停著救護車,山下停著救火車,而滕教授就站在門外,她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騰飛起來呢?
她想儘快拉完跑出去,但又拉不出來,上吐下瀉的感覺消失了,只有小腹隱隱作痛,尿意還在,但她肌肉收縮太緊,尿也尿不出來。她知道這是騰飛的後遺症,只有等到飛完了,飛過了,才能把尿拉出來。
她想乾脆不拉算了,但她又不知道還得在這裡等多久才能回家,不要剛跑出去,又想拉尿,怎麼好意思三番五次麻煩人家警察和滕教授?
她的腦袋裡想七想八的時候,身體並沒閒著,騰飛的先兆又來了。像每次做春夢一樣,只有第一次是不需要她幫助就自然騰飛起來的,從第二次開始,她都得做點什麼,才能幫助自己飛起來,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坐享其成。
她帶著羞愧和負疚,夾了一下雙腿,感到飛起來了,但有點像新手開的飛機,擦著地面在飛,而且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會栽到地上去一樣。她不得不使勁夾緊兩腿,把腿抬得跟馬桶一樣平,像在練腹肌一樣繃緊全身。
呼的一下,她向高空騰飛而去。
艾米:塵埃騰飛(50)
十月 25, 2009 · 50 條評論
過了幾天,陳靄才知道老闆的死因,是從系主任發給大家的 email(電子郵件) 里知道的,系主任說 Dr. T 的屍檢報告表明她死於 SAH ( Subarachnoid Hemorrhage 蛛網膜下腔出血),系主任的email很長,相當於一篇悼詞,但陳靄沒心思看。
儘管這幾天整個 C 大都在談論老闆的突然去世,而且對死因有各種各樣的傳說,香艷的,恐怖的,離奇的,神秘的,都有,但醫生的直覺告訴陳靄,老闆很可能死於心肌梗塞或者蛛網膜下腔出血,考慮到老闆還不到五十歲,平時沒有心血管疾病症狀,她更趨向於蛛網膜下腔出血,也就是說,死於她專治的疾病範圍內。
像老闆這樣的年紀,如果蛛網膜下腔出血,極有可能是因為有顱內動脈瘤或者腦血管有畸形。陳靄感到非常內疚,因為她經常聽老闆說頭痛,而反覆發作的頭痛常常表明患者顱內有動脈瘤或者血管畸形。但她沒往這上面想,因為她現在不是醫生,而老闆也不是她的病人,她看到老闆的時候,心裡總是充滿了崇敬的心情,根本沒往疾病方面想。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覺得老闆太可憐了,老闆雖然事業上很成功,但在愛情和婚姻方面卻很不幸,老闆曾告訴過她,說自己的兩次婚姻都很不幸。第一任丈夫是東歐人,兩人有一個孩子,老闆到美國來工作了幾年,有一次回國探親的時候,發現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兩人離婚,老闆一個人帶著孩子過。
後來,老闆在美國認識了第二任丈夫,也是從東歐來的,是個天才,拿了兩個博士學位,非常浪漫,兩人感情非常好。但哪知道好景不長,結婚沒幾年,第二任丈夫就患肝病去世了。
而現在輪到了老闆,年紀輕輕,事業正在鼎盛時期,卻因為蛛網膜下腔出血倒在了浴室里。
只怪這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如果老闆生活在中國,隔壁左右都像過自己的日子一樣過著隔壁左右的日子,那老闆就不會死了。別說老闆幾天不出門,就算是半天不出門,甚至半小時不出門,只要浴室的水一直放著,就會流到隔壁左右去,肯定有人去敲個門,問個究竟,那不早就發現老闆倒在浴室了?
看來還是中國好,如果老闆住的是中國那種一家緊挨一家的房子,那麼她「撲通」一聲倒在浴室里,總會有人聽見吧?如果聽見了的人馬上衝過去查看,可能早就發現老闆出事了,打個電話報警,或者直接把老闆送醫院去,及時搶救,肯定能撿回一條命來。
陳靄是腦系科出身,對蛛網膜下腔出血可以說是太熟悉了,她親手診斷治療過的,不說是成千上萬,至少也上百了,所以知道這種病只要及時發現,及時救治,一般是不會送命的,而且愈後良好,不會落下偏癱等後遺症。
不過陳靄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具體反證就是她自己的父親。她父親不是孤身一人,有老婆,有女兒,而且女兒還是醫生,又而且是腦系科醫生,但她父親卻恰好死於她腦系科的疾病。
記得那一年,她正在忙著裝修房子,突然腰腹絞痛,手腳發涼,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宮外孕,因為前幾天剛剛檢查出懷孕了,趙亮想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但她不願意拿自己的前途冒險,兩人為這事正鬧矛盾呢。
她一發現自己有宮外孕徵兆,就讓趙亮叫了出租,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婦產醫院。檢查結果果然是宮外孕,醫院及時為她做了手術,保住了一條命。她沒把這事告訴父母,怕他們著急。她媽媽還好,沒察覺,但她父親給她家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打到她工作的醫院,醫院只告訴她父親說陳大夫請了病假。
她父親到處找她,在她家裡沒找到,就著急起來,大熱的天,騎著自行車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找,最後終於在她住院的那家醫院找到了她,看到父親那如釋重負的欣喜表情,陳靄感動得流下淚來。
哪知道,她父親當天就倒在一個會議上了,據說是騎車到處跑,出了汗,又吹了風,有點咳嗽。但她父親是個非常自律的人,覺得在會議上咳嗽不好,就使勁憋著忍著,最後終於忍不住,捂住嘴狠狠咳嗽起來,咳爆了血管,倒在地上,兩眼發直,不能言語。
父親很快被送到了陳靄工作的醫院,由一個跟她同齡的劉醫生主治。她知道劉醫生不是全院最好的腦系科醫生,但她也不好意思踢開劉醫生,去找個專家來診治自己的父親,因為她跟劉醫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平時關係也挺好的,怎麼好意思說「劉醫生,我覺得你技術不行,我找了個專家來給我父親治病」?
而劉醫生呢?也礙著面子,治療就有點縮手縮腳,因為病人是自己同事的父親,有一點閃失,今後都沒法跟陳靄共事。劉醫生連是否開顱清理淤血都要打電話來跟陳靄商量,陳靄聽說父親的病情還比較穩定,遂決定暫不開顱,保守治療。
結果事實證明她判斷錯了,她父親由於沒有及時開顱清理淤血,致使大腦缺氧時間過長,大面積腦壞死,癱在了床上,語言功能也受到極大損傷,病情穩固之後,她父親不會說話,只會罵人,而且重重複復就是罵那幾句,讓她懷疑這是因為父親這輩子受多了老婆的悶氣,又從來不敢發作,全積鬱在心裡,這下借生病的機會,罵個痛快,把這些年受的窩囊氣都發泄出來。
父親在陳靄工作的醫院住了兩年多,一直住在高幹病房裡,由陳靄親自治療,她雇了兩個人照顧她父親,侍候得很好。但父親人生中最後的那段日子,陳靄想起來也很內疚,那時她已經知道父親不行了,全身插滿了管子,同事都勸她在表格上簽字,拔掉那些管子,讓她父親少受些痛苦,但她沒同意。
她自己不知這樣勸過多少病人家屬,因為勉強維持病人生命,其實沒有什麼意義,浪費時間金錢,也給病人增添痛苦。那時她看著那些家屬臉色蒼白地接過表格,雙手顫抖著簽不下字來,還經常催促他們抓緊時間快簽,現在自己也落到了那一步,才知道那管筆有多麼沉重。
父親最後還是走了,陳靄也從此壓了一塊石頭在心裡。這些年,她都盡力不去想這事,但老闆的死,使她又想起這一切,感到老闆的死使她心上又壓了一塊石頭。
如果她留個心,在老闆喊頭痛的時候,就勸老闆去醫院檢查一下,也許早就發現老闆有血管畸形或者動脈瘤了。血管畸形是很難檢查出來的, CT 等不一定查得出來,只有做血管造影才有可能發現。血管造影既昂貴又痛苦,一般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去做那玩意。但如果她以腦系科醫生的身份堅持讓老闆去醫院檢查,老闆還是會同意的,至少會向醫生提這個事,就會引起醫生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