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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34:04 作者: 艾米
她推著購物車,一條一條貨架看,腦子裡想像著如果這樣那樣搬回去,放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會有什麼效果,覺得要買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恨不得把商場整個搬家裡去。她買東西一向不怎麼看價錢,只要東西中意,拿了就往購物車上放。趙亮經常批評她大手大腳,但她一向就這麼大手大腳的,也沒見窮到哪裡去。
祝老師比趙亮嚴格,趙亮嘀咕雖嘀咕,但也不敢阻攔陳靄買東西,因為家裡的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陳靄賺來的。祝老師雖然沒給陳靄家掙一分錢,但管起她的用錢方式來,卻有如她家唯一經濟來源一般,她一樣一樣往購物車上放,祝老師一樣一樣從購物車上拿出來,放回到商品架上去,每件都能說出不該購買的理由:
「鍋子不要買!貴得很,你難道沒從國內帶鍋子來嗎?應該帶一個的 -- 」
「買被子幹什麼?你看到上面的價格沒有? $28 !薄得像紙一樣,還要 $28 !相當於人民幣兩三百了,真是資本主義本性難改!難道你沒從國內帶被子來?應該帶一床的 -- 」
「這裡蘋果貴,以後我帶你到批發市場去買, $15 一大箱,有幾十斤,夠你吃幾個月,吃到你吐 -- 」
「廁紙別在這裡買!這裡的廁紙貴得很,以後我帶你去 Sam’s Club 買,比這裡至少便宜一半。」
這樣下來,逛了一兩個小時,陳靄只被批准買了方便麵和可樂兩樣東西。祝老師說美國方便麵比中國方便麵便宜,才一毛錢一袋,應該買。至於可樂,是因為剛好在減價,六罐一紮的才五十美分,算起來一罐一毛錢不到,祝老師一下買了四紮。
陳靄有點擔心:「祝老師,您買這麼多可樂,待會提得動嗎?」
「提什麼?用購物車推回去。」
「那不還得來還車?」
「還什麼?就丟在樓下就行了。」
「商場會派人去收?」
「收什麼?商場怎麼知道你把車推哪裡去了?」
「那 -- 車是不讓推回去的囉?」
「所以你別把車丟自己門前,丟遠一點。免得讓人家知道你把商場的車推回家了 -- 」
陳靄想像自己推著一輛商場的購物車往家走,一路上都遭到人家怒目而視,到家了把車扔在別人家門外,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她這人在有些事情上膽子特小,像推車這種事,她還沒做,才想像了一下,就覺得自己已經把事做下了,人已經丟了。她不安地說:「算了,我少買一點吧,我不愛喝可樂 -- 」
「你不愛喝,可以買了招待客人呀!多買點,多買點,今天機會好,大降價,平時就是降價也沒降過這麼多 -- 」
陳靄堅決不肯多買,祝老師見她倔起來了,沒再勉強,但情緒毫無疑問受到了影響,臉色不大好,匆匆結束了購物,跟陳靄分道揚鑣。
陳靄沒想到第一天就把祝老師得罪了,心裡很不自在,人家祝老師親自上門來關心她,陪她吃飯,教她購物,她何必駁人家的面子呢?不敢把購物車推回去,也用不著公開駁人家面子嘛,可以先推輛車出去,等祝老師走得沒影了,再還給商場不就結了?
她後悔了一陣,最後決定回家做頓好吃的,請祝老師來吃晚飯,算是賠禮道歉,講和。
她提著幾包方便麵和六罐可樂,決定坐車回去。商場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她剛才是跟祝老師走過來的,因為祝老師說這條線路的車是固定票價,五站以內都是一塊五毛錢,而他們只有一站多路,坐車不合算。
她有腳勁,不怕走路,只要不穿高跟鞋,叫她走多遠都行;就算穿高跟鞋,她都可以把 A 市的服裝一條街走幾個來回。但她特別怕曬太陽,因為她一曬就黑,一黑就丑。沒曬黑的時候,還有人說她「漂亮」;一曬黑,個個都叫她「黑美人」。但她知道人家是在諷刺她,中心思想是說她「黑」,後面的「美人」只是虛晃一槍,所以她只要能不曬太陽,就絕不曬太陽。如果不是這點顧慮,她早把全中國玩遍了。
現在祝老師走了,陳靄就老實不客氣地去坐公車,順順噹噹地坐到了自家附近,下了車,回到家裡,發現沒有失竊,破茶几舊沙發都在,藏在衣櫥里的東西也在。她膽子大了起來,又坐公車返回那個商場去了兩次,把她方才十分心儀但在祝老師監督下沒買成的東西全都買了,還買了剛才嘗過的食品中的兩種,總算減少了一點內疚。
她還在商場門外找到一個付費電話,比比劃劃地問了一個美國佬,終於知道怎麼打電話了。她給小張打了個電話,寒暄了幾句,就問起行李的事。
小張說:「怎麼?行李還沒給你送過去?他們打過電話給我,說馬上給你送過去 -- 」
她擔心地問:「會不會是因為我箱子裡有盜版 CD ,行李被 -- 航空公司沒收了?聽說帶一張盜版 CD 要罰款一萬美元 -- 」
「一萬美元?你聽誰說的?」
「 B 大來的祝老師說的 -- 」
「 B 大來的?是訪問學者吧?你跟訪問學者搞在一起幹什麼?都是些窮酸鄉巴佬,又愛吹牛,來了沒幾天,什麼都不懂,還特愛在剛出國的人面前賣弄 -- 」
陳靄臉上有點掛不住,因為她也算是個訪問學者,雖然她知道自己既不學也不者,但按照 C 大發給她的邀請信來說,她現在是個「訪問學者」。
小張抱歉說: 「我這兩天有點忙,等我忙過了這陣,請你上我家來吃飯 -- 」
陳靄聽說他很忙,就主動說:「你忙吧,我們以後再聊。」
小張也不客套,馬上掛了電
話。
陳靄買了這許多東西,心裡燦爛起來,生活充實起來,前途光明起來,屋子有了家的味道,不再那麼陌生了。她先用新買的牙刷、牙膏、毛巾、香皂、洗髮香波、洗面奶等把自己打掃一遍,把借的小杜的牛奶廁紙什麼的還了,按八路軍的習慣,借零還整,借少還多,牛奶還一整壺,廁紙多還一倍。
然後她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亭給祝老師打了個電話,請他今晚過來吃飯。祝老師很慡快地答應了,聽上去不像生氣的樣子,使她覺得自己很小人,總往壞的地方捉摸人。
打完電話,她就到廚房蹲點,先把廚房的灶台儲物櫃擦洗一番,把買來的新炊具鋪張開來,就拉開架勢做飯。菜譜是在商場購物的時候就想好了的,蒜蓉黃瓜,油淋茄子,醋溜生菜,香煎雞翅,主食是炸醬麵。她像設宴請客一樣,大張旗鼓地整起席來。
陳靄的席還沒整完,小杜就回來了,一進門就叫:「哇,好香啊!你在做什麼好吃的?你是叫陳靄吧?」
陳靄聽見小杜的聲音,激動得差點流下淚來。獨自一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美國,小杜就是她唯一一個共屋頂的人,應該叫「家人「了。小杜不在家,家就很空蕩,她感覺比趙亮不在家要孤獨十倍。
現在小杜回來了,家裡什麼都不缺了。她丟下廚房的活,圍裙都顧不上解,就迎了出去。
跟小杜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可能是小杜的男朋友,長得高高大大,戴著眼鏡,跟小杜很般配,就是年齡顯大一點。小杜看上去三十來歲,男朋友看上去有四十出頭了。
小杜介紹說:「這是我新 roommate (同屋),剛從國內來 -- 」
那男人很禮貌地跟陳靄打個招呼:「旅途辛苦了,歡迎你來 D 市。」
聽那口氣,看那模樣,陳靄覺得他應該是 D 市的市長,代表著全市人民在歡迎她,令她受寵若驚,很後悔繫著圍裙就跑出來了,不知道有沒有損害中國人的形象。她解掉圍裙,但又想起菜還沒做完,於是又往回系。
小杜向陳靄介紹說:「這位是 C 大的滕教授 -- 」
陳靄脫口而出:「您就是滕 -- 教授啊?」
滕教授很有興趣地問:「怎麼,你聽說過我?」
「我就是那個 -- 那個 -- 袁老師 -- 她說請你 -- 來接我 -- 接我機 -- 接我飛機 -- 」
滕教授恍然大悟:「噢,你是 -- 趙教授的夫人?陳 -- 」
「陳靄。」
「對對對,袁老師是對我說過,讓我去接你,但是我這兩天剛好有個會,這不,剛開完,實在抽不出時間去接你,很抱歉。怎麼樣?你一路上還順利吧?」
「路上還順利,就是行李 -- 」陳靄拿不定主意這事能不能說,怕萬一說出來影響了中國人民的光輝形象,再說人家問你一句路上順利不順利,只是出於禮貌,客套幾句,你還真的寫起匯報來了?她打斷自己,抱歉說,「對不起,我正在做飯,怕燒糊了,你們在,我去做飯了,待會一起吃 -- 」
小杜沒客套,像女兒吃媽媽做的飯那麼天經地義,但滕教授推辭說:「別張羅我的飯了,我回去吃 -- 」
小杜拿出主人的風度,極力挽留滕教授。陳靄怕打攪了他們,退回到廚房,三把兩把就把剩下的一點活做完了,開始把飯菜往外端。家裡沒飯桌,她只好把飯菜放在客廳的長條茶几上。
滕教授和小杜坐在客廳說話,見她端飯菜出來,滕教授馬上站起身告辭:「你們吃飯吧,我回家去了 -- 」
陳靄挽留說:「做都做好了,就一起吃了再回去吧?」
小杜也說:「既然趕上了,就吃了再走吧 -- 」
滕教授還在推辭,但一看見陳靄做的炸醬麵,就挪不動步了:「呀,這是炸醬麵吧?好多年沒吃到炸醬麵了。陳 -- 小姐是哪裡人?」
陳靄覺得「小姐」這名詞好刺耳,脫口說道:「快別叫我陳小姐了,『小姐』在我們那裡都成了 -- 那什麼的代名詞了 -- 你叫我小姐,人家聽見還以為 -- 」說完這句,她覺得很尷尬,怎麼扯到這上頭去了?
滕教授心領神會:「好,好,是我的錯,再不叫你『小姐』了,叫你『陳大姐』?」
「大姐」也很刺耳,她推脫說:「別,別 -- 」
「那叫你『陳中姐』?」
「就叫我陳靄吧。」
「好,好,叫你陳靄。請問陳 -- 靄是哪裡人?」
「 A 市的 -- 」
「噢,太可惜了,我們不是老鄉,但這個炸醬麵做得很我家鄉的一摸一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