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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22:41 作者: 晴空藍兮
    他記得在母親的葬禮上,父親並沒有流淚。哪怕當時他還那么小,那天的情景卻被永遠鐫刻在記憶里。

    直到很多年之後,趁著出差的機會,他親自去求證,其實是用了極大的決心,而那個人到中年卻風韻猶存的女人,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請你放過秦歡。」

    她並不吝於承認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坦承自己對他母親的自殺負全部責任。他從沒見過這樣直截了當的女人,卻也從來沒有如此地憎恨一個人。

    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風情中透出難得的疲憊:「對於你母親的去世,是我這輩子覺得最內疚的事。不管你是怎樣想的,我都希望你能結束和秦歡之間的關係。不管她有多愛你,我都不願意讓她嫁進你們顧家……這一生對你家的虧欠,我既不想隱瞞,卻也絕不能看著我自己的女兒去替我償還。」

    最後她說:「哪怕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也會有其他辦法讓秦歡和你斷了關係。但是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對嗎?」

    她的眼睛其實與秦歡非常相像,都是泠泠如秋水,仿佛能滲到別人心裡去。而他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真的被她看穿了似的。

    他確實不會拒絕,也無法拒絕。

    在真相大白之後,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夠坦然面對她的女兒。

    窗外樹影搖曳。

    手臂上仍有血漬靜靜往下淌,幾滴悄無聲息地落人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跡。

    他靜靜地站在一片狼藉中,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諸多藉口,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來唯一一次,並不是為了利益而服務。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許自己再愛秦歡。可是直到今天,他卻還在愛著她。

    秦歡回到自己房間後,迅速地換好衣服,然後下樓。

    幾了傭人都在樓下打掃衛生,見她一陣風似的出現,頭也不回穿過客廳直奔門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兒,面面相覷。

    離開顧家之後,秦歡只是沿著長長的車道一路往外走,最後走到大馬路上,她仍然沒有叫車。她穿著高跟鞋,其實很快就腳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於是她乾脆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

    她從沒這樣赤腳走過路,擦肩而過的路人紛紛投來奇怪探詢的目光。而她滿不在乎,偶爾有看著順眼的,她就回以同樣奇怪的微笑。

    秋風瑟瑟,還沒幹透的頭髮被吹得散亂。

    自己此刻就像個瘋子。

    事實上,她的人生里自從有了顧非宸的介入,早已變得顛倒而瘋狂。

    那樣長的一段路,她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親。母親生前對她那樣嚴苛,一言一行都有諸多要求,倘若她還活著,看見她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會將她狠狠教訓一頓吧。

    最後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終於回到家裡。或許是因為白天濕著頭髮光著腳,又吹了風,所以當天晚上,她便開始感冒發燒。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又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吃了藥,仍舊沒用。半夜發起燒來,整個人燙得像煮熟的蝦子。

    躺在床上等待陳澤如的時候,秦歡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進鍋里煮著,滾燙的沸水,每一秒鐘都是徹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並不安穩,儘是斷斷續續的夢,那些零碎的片斷之間仿佛互不關聯,卻又始終都有同一個身影。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噴出來都是火熱的,可是身體卻開始冷,冷到骨子裡,蜷成一團在床上瑟瑟發抖。

    那口大鍋里的沸水也忽然變成了冰水,她仿佛沉在水底,費力地睜開眼睛,卻只能看見一團朦朦朧朧的光,遙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後陳澤如飛車趕來,將她半拖半抱著送進醫院急診室。

    明晃慘白的燈光,照得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體軟軟的靠在陳澤如的懷裡,因為太難受時不時哼兩聲。經過一番折騰,直到冰涼的藥水順著靜脈流進身體裡,她才似乎終於安靜下來。

    陳澤如照顧了她三天三夜,最後終於漸漸痊癒,可是身體的其他地方又陸陸續續出現小毛病。她開始牙齦出血,口腔潰瘍,甚至皮膚過敏出現蕁麻疹,半夜裡癢得睡不著,恨不得撓破一層皮。

    醫院找不出原因,只能歸結於壓力太大,建議中藥配以休息調養。

    這種情況也確實不適合再去上班。於是秦歡跟學校里請了假,幾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來用。她每天在家連門都不出,陳澤如替她訂了一家餐廳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給她。

    因為身體原因,睡眠自然好不了。她幾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夢,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醒過來之後仍能嚇得她半天喘不過氣來。

    偶爾也有不做這些噩夢的時候,卻總是能夢見一池碧水。

    她依舊沉在水下,遙遙望著頭頂上方那一團模糊的光,平心靜氣地等待死亡。

    或許是休息得夠了,又或許是中藥起了療效,大約過了大半個月,蕁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終於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復上班的那天,秦歡才第一次仔細照了照鏡子。一張臉仿佛只剩下巴掌大,皮膚蒼白,襯得一雙眼睛漆黑卻又黯淡無光。

    她一早下了樓,執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見。」轉眼卻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恰好駛出大門外。汽車尾燈一閃,以為速度很快,連車牌都沒看清便消失了。

    這樣匆匆一瞥,只覺得眼熟,似乎是顧非宸常用的那輛。

    她疑心自己眼花,隨即又忍不住訕笑。有那樣短暫的一秒鐘,她竟然還以為那真是顧非宸的車。

    可是,怎麼可能呢?

    她生病的這段日子,她與他幾乎斷了聯繫。除了有一晚接到趙阿姨的電話,阿姨問她:「你什麼時候過來吃飯?昨天剛剛空運來一些牛排和深海魚,都是你喜歡的。」

    她當時身體正虛,既沒胃口也沒精神,於是隨便應付了兩句便掛斷了。此後,顧家那邊就再也沒人和她聯絡過。

    學校領導同事紛紛對她表達了關心。休假後第一天上班,基本沒給她安排什麼工作。

    秦歡就閒坐在辦公室里,幾乎上了一整天網,中途接待了一位前來投訴食堂某窗口打菜師傅態度惡劣的同學。她把情況記下來,交給其他同事去處理。

    她提早了一點下班,因為還要去醫院複診拿藥。當初為了方便,陳澤如將她送到離家最近的一所醫院,恰恰就是嚴悅民工作的那家。

    不過幸好不在同一棟樓里。平時嚴悅民多半都在住院部,離她就診的大樓還有一段距離,因此這幾次去都沒有遇見。

    複診完,醫生決定不再給她開藥,連中藥也停掉了,只是叮囑她繼續休息調理,務必保持心態放鬆。她答應完,又謝過醫生,這才獨自走出來。

    天空灰濛濛的,路燈亮起來街上已是車水馬龍。

    這地段寸土寸金,許多大機構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下班時間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歡正好餓了,於是就在醫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廳。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家餐廳的主要客人都是醫院的醫生護士。她坐下之後,只聽見幾桌人都在小聲探討一些醫學問題,一串接一串的專業術語伴隨著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音,很有一種特殊的氣氛。

    餐牌很簡單,幾乎都是套餐,秦歡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有了陰影壓過來,緊接著拖椅子的聲音,那人直接在她對面落了座。

    「來這裡吃飯?」嚴悅民靠坐在椅背里,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

    秦歡不由得怔了怔,因為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他。只好扯出笑容,說:「是。」

    其實她的臉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顯狀態不佳。他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卻還偏偏似笑非笑地問:「病了?」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令她覺得不舒服,眼神里一點溫度都沒有,充滿了戾氣和嘲諷,大概是余怒未消。她自知理虧,卻也沒辦法和他計較,只唯獨擔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這周圍都是醫院的人,她對那天他的失控心有餘悸,於是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門外,誰知他也跟著出來。

    「逃得這麼快幹嗎?」他一手插在口袋裡,一隻手就過來扳她的肩膀,「難道你怕我?」

    她只好停下來,實在是不習慣他這樣的冷嘲熱諷,眼前這個男人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讓她完全不認識。

    她看了看那隻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皺眉問:「請你別這樣。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邊去慢慢說,免得別人見到,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嚴悅民指的方向是醫院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這個時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動,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雖然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什麼話要說,但到底還是點點頭,隨他走了過去。

    她走在前面,率先進了巷口。這裡白天總有一些小商販擺攤叫賣,賣的多半都是琳琅滿目的手工藝品,此時大概是都收攤回家了,所以整條巷子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走到石牆邊停下來,遲疑了一下就問:「你想說什麼……」她知道嚴悅民就在身後,所以邊問邊回過頭,可是身子才轉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驚,想要掙扎,可哪裡抵得過男人的力氣,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條手帕,混合著一種極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只呼吸了兩口,很快就變得雙眼模糊,緊接著立刻失去了意識。

    插pter 18 曲終

    再度醒過來,秦歡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似乎是郊區某個巨大的人工湖,周圍擺了幾個強力探照燈,光線慘白猛烈,而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滿天繁星,映在粼粼波動的水面上,恍如浮動的碎鑽。

    她半躺在一張椅子上,本想坐起身,可是手腳發軟,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

    「別做無用功,省點力氣待會兒用吧。」熟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過來。

    嚴悅民拿了兩罐啤酒,在她身邊的地上坐下來,臉色平靜地看著她,說:「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對你。」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臉似乎也有一點白,可是眼神漠然,早就沒了當初在一起時的溫柔和氣。

    秦歡驚得全身發抖,不可置信地問:「你在幹什麼?」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打開一罐啤酒,仰起脖子狠狠灌下幾口,長出一口氣之後,才慢悠悠地說,「其實你是個不錯的女人,只可惜眼光不太好,愛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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