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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01:00 作者: 杳杳雲瑟
月色之下, 白骨森森。
他來此處,只是想找一找那樣的人。
將死之人。
疫病橫行之下,無數人失去了生命。
陽世的人有居所,死去的人有墳冢。
但大多數, 都被扔進了亂葬崗。
在這荒涼陰森的地方, 總是能夠碰到那些, 徘徊在生與死邊緣的人。
每到一個地方,少年便會尋找這樣的去處, 尋找那樣的人。
他腰間別著一壺酒,小心看著腳下, 以免踩到一些無主的殘塊。
這一次大約是運氣不太好, 他並沒有見到有任何活人的跡象。
他取下腰間別的酒囊,用烈酒將雙手認真地濯洗了一遍,然後捧起黃土, 細心掩埋了一具裸露在外的屍身。
自古講究入土為安。
少年在做這些事的時候, 垂眉斂目,眼中流轉著一抹悲憫。
半個月前, 他在永州行醫。
要收起攤子時,有一老婦匆匆跑來,懷中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童求他醫治。
那時疫病還未盛行, 那孩子得的, 只是尋常的風寒。
後來,他離開永州時,卻在路邊的流民之間,看見了那老婦。
她懷中裹抱著的襁褓空空,被人擠壓推搡,露出裡面一具幼小的屍骨。
他才知道, 他並沒有救活那個女孩子。
她在那個夜裡就去了。
一個不滿六歲的孩子。
枉他自負神醫,出世遊歷,卻連一個稚幼的性命都挽救不回。
少年那雙清澈的桃花眼,被黃沙所迷,堪堪墜下淚來。
心裡有道聲音說,救了又怎樣,
這樣的亂世,
她就算活過了今日,明天也會死去。
你的藥沒有出錯,你為她驅散了病痛。
可是後來呢,她一樣死了。
侵吞她的從來不是疾病,是這個世道。
少年的心,涼得透了。
他跪在那裡,跪在漫天的黃沙之中,呆呆地看著那個面容枯槁、雙眸空洞的婦人。
時至今日,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
行醫濟世,與天鬥爭,從鬼神的手裡,搶奪人的性命。
可是,又有何用?
他根本沒有辦法救下這世上的所有人。
他心中充滿了憤怒與悲涼,無法紓解。
他喝得爛醉,輾轉於野外,偶爾在破廟之中棲身,醒來時,衣服財物被洗劫一通。
唯有抱在懷裡的,那把母親留給他的傘,逃過一劫。
看著還算完整的外袍,少年心有餘悸。
若非身上帶著自保的毒粉,觸之便癢麻難耐,恐怕這身皮肉都保全不得,成了別人的腹中之餐。
他躺在那裡,眼珠子木然地轉了轉,環顧四周。
高大的神像破敗不已,蛛網結滿,就連那地上的觀音土,都被人捧著吃了乾淨。
這觀音土若是食用過多,腹脹如鼓無法排便,會活活憋死。
聽聞燕京爆發了疫病,他孤身一人,進入了那座死氣沉沉,又繁華無比的城。
他給自己立下三不醫的規矩。
一心求死者不醫。
大奸大惡者不醫。
倚權重財者不醫。
是在無言地抗議嗎,以一介區區郎中之身。
可他能做的,好像也僅限於此了。
少年如同遊魂般,行走在這餓殍遍野的世間。
他舉著酒囊,一口又一口吞下那些烈酒,蒼白的面容上逐漸浮現一絲紅暈,若雪地紅梅。
他忽地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那破碎的屍身之上,與那暴突的眼珠打了個照面。
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地扶住那豎立的石塊,藉此勉強起身,掌心裡沾滿了泥。
少年決定不再向前。
他折身往回走,一步一步,直到看見了放在不遠處的行裝。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哭泣。
軟綿綿的,像是剛剛出生的幼貓,好似下一刻就要斷絕了聲息。在這荒郊野外顯得格外詭異。
有雪落下。
雪花大朵大朵,飄落下來,化成液體流進他的衣領,少年難免打了個哆嗦。
他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彎腰從行裝中取了那把傘撐開,一隻手握著傘柄,另一隻手則縮進袖子裡。
然後循著那絲微弱的聲音走去。
少年腳步停下。他看到那些石塊中擁擠的植物,是最熟悉的長春花。
只多半都凍死了,還有幾朵羸弱地開著,淡紫色的小花上帶著露澤,有些被壓塌了。
一團髒兮兮的衣衫襤褸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縮在那些長春花之間。
小小的,像是只貓。
那團東西動了動,亂糟糟的毛髮擋住了臉,就在他俯身查看的時候,一雙眼微弱地張開。
少年這才發現,這是一個孩子。
孩子有一雙格外吸引人的眼睛。
實在亮得過分,好像揉進了粲然的星光。
但很明顯到了極限,強撐著睜開了一線,就又闔上了眼皮。
少年的手指撥開亂發,還有那些幾乎把小傢伙埋起來的雪和枯葉,他伸出袖子,在髒污的臉蛋上擦了擦。
孩子臉蛋通紅,喘氣很用力體溫也偏高,明顯是發著高熱。
少年將傘放下,正好擋住了北面吹來的寒風。
他從袖口摸到了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但是孩子的嘴唇太小了,凍成了青紫色,僵硬得打不開,他只好將那藥丸掐成了兩半,小心地餵進孩子緊闔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