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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9:40:00 作者: 魘月
第124章
姬淵沉默片刻,才道, 「說起來, 楊舉下葬多日, 我還未好好去祭拜過他, 是該去給他上柱香。但不該只我一人去, 成王也該一起去。」
「成王是成王, 你是你。」墨紫幽淡淡道,「我已備好了馬車香燭,今日我只陪你去, 他日你再陪成王去吧。」
「還是你懂我。」姬淵又沉默了一下,才笑了一聲道,楊舉是他的愧疚,他的確該單獨鄭重地去祭拜一次,而不是作為楚玄的陪同或附庸前去。
楊舉被葬在金陵城北郊的一處深山上,那裡人跡罕至,且藏風養氣,是個長眠的好地方。
墨紫幽和姬淵在山腳下下了馬車, 抬頭就看見秋末染血的楓林如血海如煙霞瀰漫在整座山上。他們提著裝著香燭祭品的籃子並肩走在山道上,秋風吹動楓林,鮮紅的紅葉紛紛揚揚落了他們滿身。
楊舉就葬在半山腰處,墓地簡陋,不過一個土包和一塊無字墓碑。他一生未娶,自投入七皇子楚宣門下時起便知自己此舉危險至極,稍有不慎就有殺身之禍, 是以這些年來他都刻意疏遠了僅有的幾個親人,始終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故而他死後也無親人來為他送終,更無人為他置辦葬禮,何等寥落淒涼。
然而,墨紫幽覺得他是不悔的。
中秋那夜在梨園時,他就唱「便是我也甘心兒葬近要離路旁冢」,【注1】何等豪壯之情,英勇之語。墨紫幽如今再回想起那夜那鏗鏘悲慨的唱腔,心下依舊觸動。
墨紫幽和姬淵一起給楊舉擺上祭品,又上香祭酒。之後姬淵自嘲一般道,「其實我來此祭拜不過是在慰藉我自己,所謂祭祀安慰的從來不是死人只是活人。是我給了他這條路,所以他註定是我擺脫不去的愧疚。即便我來為他上柱香,告慰他在天之靈,我的心裡依舊不會好受。」
「我陪你來此,也不是為了讓你好受的。」墨紫幽淡淡道,「我只是讓你來親口告訴他,他的犧牲沒有白費,你給他的那條路他並沒有走錯。我那夜就說過,這世上有些事無法論對錯,只能論成敗。你成功了,他就沒有白死,你沒有負他。」
此次若非楊舉犧牲自己扳倒了七皇子楚宣導致楚烈在朝堂上獨大,縱然是墨紫幽使計讓梁帝送來那道封賞楚玄的聖旨,皇上也只會讓楚玄重入朝堂,而不會為了制衡楚烈就讓楚玄攝政監國。
中秋那夜,楊舉對姬淵那沉重的託付之情,墨紫幽還歷歷在目。而姬淵所能做的,便是不負他所託。
「可他不會是唯一一個,帝王之路從來都是鮮血染成,白骨鋪就。成王要坐上那個位置必會犧牲很多。」姬淵輕輕搖頭,因他前生經歷過一次,所以他深知這條路的殘忍之處。「那日在那風雪中的小屋裡,你問我是否有鯉躍龍門之心。前世我也曾以為我有,可當我在通往帝園的那條長長的山道上手上染滿被巨石壓死的民夫的鮮血時,我才知我不敢有。成帝業者必要承受無數犧牲之重,我那時才知原來我如此軟弱,根本承受不起。我更怕自己若真坐在那個位置上,終有一日會成為一個可以淡然面對這些死亡之人,再也不會如如今這般疼痛難受。」
此種麻木不仁是多麼可怕。前世,他為楚烈謀士時,也曾不擇手段地捨棄過某些人,只是那時楚烈身邊圍繞的都與楚烈是一丘之貉,故而他從未心慈手軟過。那時他還不曾親眼見過何為義士,何為捨生忘死,何為義無反顧。
也或許他前世曾見過,但那時他太過年輕,自恃才高便目空一切,又滿心憤憤然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看不清也不去看,直到後來才猛然驚醒卻為時已晚。
墨紫幽沉默看他,前世親眼目睹過的平民百姓的慘狀是姬淵此生的枷鎖,那枷鎖始終束縛著他,是他心上不可承受之重。但她卻找不出任何言語來勸慰他,這世間有些痛,有些重終究是註定要承受。她只是解下掛在腰上的紫竹簫,執簫於唇,緩緩吹奏起滄涼的簫聲。
姬淵微微一怔,又和著簫聲緩緩高唱一曲《蒿里》,「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注2】
歌聲清泠泠如冰泉水流,伴著滄涼的簫聲迴蕩在半山腰。楓林間有被歌聲和簫聲驚起的飛鳥撲棱著雙翅飛上天空盤旋,秋風帶著肅殺之氣撲落他們滿面煙塵,他們就這麼站在楊舉的無字墓碑前,平靜地和完了這一曲輓歌。
歌聲和簫聲止息後,半山腰一時又靜下來,只餘風吹落葉聲陣陣,就連林鳥都安棲回樹梢之上。
他們又在楊舉的墓碑前靜靜駐立許久,姬淵才對墨紫幽道,「走吧。」
墨紫幽點點頭,把紫竹簫系回腰帶上,拿起空籃子和姬淵一起並肩下山。山路走了一半時,姬淵忽然道,「我還是要謝你,祭拜過他之後,我心上的確是輕鬆了許多。」
墨紫幽但笑不語,忽然看見路帝的一處低洼里開著幾叢野薔薇。已是深秋時節,百花皆凋零,這幾叢薔薇是開得極好。她莫名就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那裡,那些白色的薔薇花靜靜地綻放在那裡,頗有幾分歲月靜好之感。
「想不到這個時節,薔薇花還能開得這般好。」她笑起來。
「喜歡,我摘給你。」姬淵道。
「不了,摘給我很快便會枯萎了。」她搖搖頭。
「那我把整叢給你挖回去,讓你種在自己的院子裡,日日可賞。」姬淵又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