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頁
2023-09-25 19:40:00 作者: 魘月
忽然,梨園方向有悲切的腔調傳來,唱著一支《牧羊關》【注1】,「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囚在禁中。那裡是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墨紫幽一怔,這是舊朝雜劇《趙氏孤兒》里的戲文,《趙氏孤兒》說的是春秋時期晉國貴族趙氏一族被奸臣屠岸賈陷害而慘遭滅門,倖存下來的趙氏孤兒趙武長大後為家族復仇的故事。
趙武之倖存全賴一眾義士的犧牲和保護,晉國將軍韓厥讓醫者程嬰抱走趙武而自刎保密,程嬰獻出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冒充趙武被殺。晉國大夫公孫杵臼抱著程嬰的孩子假冒趙武撞階而死。
而方才那一句唱詞便是晉國大夫公孫杵臼得知趙氏一族還留有趙武這一絲血脈時所唱。
只是今夜這唱曲之人,卻不是姬淵。姬淵嗓音清冽,獨出於眾,聽之可辨,此人嗓音卻是粗獷雄渾,唱腔平平,偶爾還有走調之處,大約只是喜歡串戲的戲迷。只是他雖唱得不好,但他那唱腔之悲切,曲調之義憤卻是令人心生共鳴。
她又聽見姬淵清洌的嗓音在道,「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這一句是用自己的親生骨肉代替趙武被殺,又將趙武扶養長大並將趙氏一族血海深仇告知趙武,盼他為家門報仇血恨的醫者程嬰的念白。
那悲愴之聲又唱道,「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這一段戲講的正是晉國大夫公孫杵臼向程嬰提出,由程嬰將趙武撫養成人,而他自己則帶著程嬰的孩子假冒是趙武赴死。
這劇本就滿懷悲憤不平和英勇大義,只是為這人唱來,墨紫幽卻莫名就覺得他那平平的唱腔卻是唱盡了曲中之悲,戲中之義。令人聞之心生悲愴。
這人是誰?
墨紫幽微微皺眉,她猶豫了一下便如往常一般打點了看守角門的守夜婆子,獨自悄悄往梨園去。她方從梨園的後門進去,便聽見那悲愴之聲還在唱:「……向這傀儡棚巾,鼓笛搬弄。只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
姬淵正接道,「老宰輔既應承了,休要失信。」
那聲音又道,「言而無信言何用。」
姬淵再接道,「老宰輔,你若存的趙氏孤兒,當名標青史,萬古留芳。」
那人唱,「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髮髼鬆……」
墨紫幽循著這聲聲唱詞一路往前院去。遠遠的,她看見芙蓉班用來排戲的那座寬敞的三間廳里燈籠搖曳的光暈。她透過大廳敞開的窗戶望進去,就見一人扮著公孫杵臼,臉上掛著一副花白的長髯,看不清本來面貌。而姬淵扮著醫者程嬰正與他搭戲。
這一折戲已唱到末尾,墨紫幽站在窗外,看著那「公孫杵臼」向著扮著程嬰的姬淵正唱道,「……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始無終。」
他這一句擲地有聲,透著濃重的不毀與慷慨,他又向著姬淵念作道,「程嬰,你則放心前去,抬舉的這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他的語氣之中懷著深深的托負之重,墨紫幽竟是覺得他這話不是再對「程嬰」說,而是在對姬淵說。
他最後又唱,「……憑著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顯耀英材統軍眾,威壓諸邦盡伏拱;遍拜公卿訴苦衷。禍難當初起下宮,可憐三百口親丁飲劍鋒;剛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到今朝襲父封。提起冤讎淚如涌,要請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奸臣帥府中,斷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誅不寬縱,恁時節才不負你冒死存孤報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兒葬近要離路旁冢。」
一曲唱罷,他向著姬淵舉袖拱手鄭重行了一禮,忽然哈哈大笑著轉身大步出了大廳,竟是妝也不卸,衣也不換,就這般長笑著與墨紫幽擦肩而過,一路大步往梨園後門去了。
墨紫幽回身望著他的背影,那人的背影挺拔,步履堅定,透著一股如公孫杵臼一般英勇就義的凜然之勢,莫名就讓她心感震撼。
姬淵已出了大廳走到墨紫幽身邊,她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問他,「那是誰?」
「楊舉。」姬淵回答。
墨紫幽一時沉默,在七皇子楚宣這一次出事之時,她就隱隱覺得自己前世曾在哪裡聽過楊舉這個名字。如今見到姬淵,她忽然就想起來。
前世,楊舉的確是七皇子楚宣的門客,可是他分明在去年的正月就被人殺害,拋屍在亂葬崗上。此案後來為墨雲飛的姨夫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林大人所破,昭之於眾。派人殺害楊舉的便是楚宣,只全因楊舉手中掌握了楚宣不法的證據,此事後來成為了楚烈攻擊楚宣的一個重要把柄,故而她才會有印象。
「他就是你去年在亂葬崗上救下的那個人。」墨紫幽問。
去年正月,她帶著飛螢去亂葬崗上查驗王媽媽的屍體時,曾遇見姬淵扶著一身受重傷昏迷之人離去。那時她並未多想,如今想來那人多半就是楊舉了。
「他曾是蘇閣老門生,當年蘇家出事時,他察覺了七皇子和武閣老在蘇家一案中動了不少手腳,於是便假意投至七皇子門下,意圖報復。」姬淵嘆息道,「他為七皇子門客多年,暗中掌握了七皇子與武閣老諸多不法證據。此生,我原本早已派人同他接觸,希望能得到他手中的那些證據,奈何他太過謹慎不肯信我。終究是如前世一般為七皇子所察覺,手中證據皆被奪走毀去,還險些命喪七皇子所派去的刺客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