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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9:11:21 作者: 冉爾
封棲松捧著大哥的靈位走在最前面,宛若行過刀山火海,每一腳都能在乾涸的大地上留下血色的印記。
他大哥死了,來祭奠的寥寥無幾。
封棲松有一瞬間想不起來大哥的面容。
他不比封臥柏,幼時有爹娘疼愛,少時又有兄長的關懷,他獨自一人去了德國,在異國他鄉早已習慣了孤獨。
他讓人刻大哥的靈位時,甚至對那個名字感到陌生。
——封頃竹。
一個文雅且明顯承載著父母期盼的名字。
封頃竹是封家的長子,也是最先棄筆從戎的封家子弟。他以令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能力與手腕,將封家譜寫成了一段傳奇。
封棲松記憶中的封頃竹多是自己留洋前見著的模樣,他大哥就算穿著軍裝,身上也儘是讀書人的斯文勁兒,私下裡感慨最多的,是麾下副官過於匪氣,氣得人腦仁疼。
那時的封棲松比封頃竹還要像個讀書人,他雖為軍校生,但未入學,勉強稱得上「預備役」,跟兄長學了打槍,卻未曾真的見過血。
所以他不理解兄長的困擾,還笑著打趣:「大哥有儒將之風。」
封頃竹將手裡的報紙捲起,敲他的頭:「老二,你也嘲笑哥哥?」
說罷,背著手,長嘆遠去。
少年時期的封棲松覺得霽月清風、策馬風流的金陵兒郎都該如兄長一般,文能筆下生花,武能上陣殺敵。
直到回國後,封頃竹戰死沙場,他成了封家唯一的頂樑柱,方才知曉,人生的無數種選擇里,他曾經幻想的,是最不負責任,也是最不切實際的一條道路。
後來,封棲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當年封頃竹走過的路,把年少時的自己殺死在了大哥死去的夜晚,也把那條光明的道路讓給了封臥柏。
沒有人問他願不願意,也沒有人問他值不值。
他做了一個永遠不會後悔的選擇,代價是意氣風發的自己和一雙腿。
不過送葬時,封棲松尚未考慮這些,他如同所有痛失親人的年輕人,強忍著淚水,不肯將最脆弱的一面表露出來。
他踏過兄長走過的路,穿過兄長行過的街,在城門口,與陳北斗撞在了一起。
封頃竹出殯的日子,陳北斗竟然穿了一身紅,身後還有一頂載著美人的小轎。
「喲,封老二?」陳北斗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審視剛從國外回來的封棲松,牙縫裡擠出一聲輕蔑的笑,「你總有一天要去陪你大哥。」
封棲松抱著靈位,一言不發,沉靜的眸子似是在望陳北斗,又像是在望很遠的地方。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連帶著他身後送葬的警衛隊,鐵灰色一片,仿佛失了色的兵俑。
陳北斗與他們耗了會兒,呸了聲:「晦氣!」
繼而掉轉馬頭,帶人換道遠走。
最慘烈的白與最荒謬的紅擦肩而過,封棲松抬眸,將陳家的債壓在了心底。
他靜靜地站著,待紅色徹底消散在風裡,揚聲高呼:「起棺!」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踏碎了寂靜,融入山河,封家的老二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和封頃竹極其相似的人。
只是封頃竹過於儒雅,封棲松善於藏拙。
他們生於光明,他們泯滅於黑暗。
如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也如青松翠竹,百鍊而彌堅。
直到某一天,以身證道,魂歸故土,方才不負在世上走一遭。
他們走出城門,向西,再向西,在瓢潑大雨落下前,將封頃竹抬進了封家的祖墳。
那裡已歇下了無數犧牲的警衛隊員,是封頃竹生前做主,讓他們安眠在這裡的。
封棲松問過緣由。
封頃竹摸著下巴,苦笑:「活著,未必能讓他們報國讎家恨,死了……至少讓他們有家可回。」
如今封頃竹也回了家,封棲松想,他大哥或許很樂意有無數舊日的戰友相隨。
他站在挖好的墳坑前,按照風俗,開棺看了大哥最後一眼。
封頃竹的遺容是封棲松親手打理的,身上血污盡數擦去,眼睛也已合上,如今瞧著,竟與活著時無異,仿若沉睡,下一秒就會睜開雙眼,含笑叫他一聲:「老二。」
再道:「連你也嘲笑哥哥?」
封棲松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千山哽咽著提醒:「二爺,時辰不早了。」
他怔怔地將視線從封頃竹面上移開,語調怪異:「總覺得把大哥一人留在這裡,他會怪我。」
千山別開臉,嗚咽出聲。
封棲松垂下眼帘,鼻翼間滿是泥土的腥氣與暴雨來臨前的濕意,他聽見自己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封棺下葬。」從那一刻起,他便知,白鶴眠於他,已是世間最遙不可及的妄想。
因為他答應了封頃竹。
求而不得,還求了作甚?
……
「封二哥……封二哥!」白鶴眠經歷了最初的羞澀,在沒有得到肯定答覆後,中氣十足地喊了兩嗓子,繼而揪著封棲松的衣領,急切地湊過去,「你是不是喜歡我?」
封棲松空洞的眸子裡匯聚了一點微光:「你說什麼?」
「你喜歡我。」白鶴眠篤定。
封棲松放肆地用目光描摹著他的輪廓,掌心在纖細的腰線上遊走,甚至還拂過了他夾過自己的大腿內側。
白鶴眠敏感地哆嗦著,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