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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2:58 作者: 明開夜合
    段文音停下來,看著窗外,靜了許久,方才接著說,「但是沒有人能幫我安排,我只能自己選一條路,對不對都得一路走下去。所以,我跟了你父親,又生了你。我是過怕了那種摳摳搜搜的慘澹日子,不論如何,我不能再回到那種境地里去。我承認安排你的生活,有自私的目的,如果你不爭氣,我也沒有分毫的立足之地。所以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放你去做你喜歡的事。」

    此刻車正正好遇到一處紅燈,停了下來。傅寧硯始終沒有轉過頭去看段文音,而他的神情也並未透露出他是不是在聽。

    然而段文音不以為意。「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我自然不會腆著臉說自己是無辜的。當年逼迫謝澤雅與你分手,而沒告訴你真相,自然是有我的考慮。你那時候心高氣傲,我怕你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這些年我一直防著傅寧墨,但到底能力有限,獨木難支。你父親也防著我,傅寧墨做事大半得到了他的授意。我本想著,能做一分是一分,幫你把路鋪得更平順一些……但如今看來,我真的不該讓你攪進來。傅家家大業大,卻叫傅在煌敗得千瘡百孔,傅寧墨又虎視眈眈,從今往後,你的日子必然不會平順。」

    她又頓了頓,話鋒一轉,「至於蘇嘉言……」

    「你沒有資格指摘她。」傅寧硯冷聲說。

    段文音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指摘她。我只想告訴你,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你仔細想想,她是什麼性格的人?我與她接觸不多,但恐怕比你更了解她。她自小到大跟著陳梓良,性格自然也是隨了他。清高,受不得一點折辱,但骨子裡又相信與人為善,胸懷大度。你如果是真在乎她,把這些過錯一一改過來,改完了,興許還有機會。她現在這情況,不是不肯原諒你,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傅寧硯頓時一怔。

    段文音掩面,輕輕咳嗽幾聲,「我說了這麼多,只想告訴你,後悔過去沒有半分用處,唯一能做的,只是立足現在,找一條出路。便如我,時常想著要是當時尊重你的意志,恐怕現在也就不是這幅模樣了。但焉知真的回到過去,我不會走與現在同樣的路呢?我骨子裡怕窮,怕被人瞧不起,怕茫然不知如何自處,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然還是會不由自主安排你的人生,因為我不想讓你也經歷我經歷過的那些。種因得果,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是過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來的因,就看你如何把握。」

    段文音說完,又重重咳嗽幾聲,伸手按下窗戶透氣,冷空氣灌進來,將車廂里的一點悶熱席捲而淨。

    傅寧硯看著前方,靜默良久,心裡卻在反覆琢磨著段文音講的兩句話:

    她現在這情況,不是不肯原諒你,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是過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來的因。

    ----

    蘇嘉言拎著藥回到劇院,陳梓良正坐在廊下,膝蓋上攤著一本書,左手費力地翻著。她忙喊黎昕出來把藥拿進去,搬了個板凳坐到陳梓良身旁為他讀書。

    經過這些日子,她已經讀到了第三卷,「甲夜,有大燈球數百,自湓浦蔽江而下,至江面廣處,分散漸遠,赫然如繁星麗天……」

    不疾不徐讀著,因今日遇到傅寧硯興起的煩躁之情漸漸消退。她偶爾抬頭,見陳梓良神情安然,心裡漸漸波平如鏡。

    黎昕在書房裡整理文件,時不時抬頭望外看一眼,見此情景,也越發覺得寬慰。

    事發至今,他一則揪心陳梓良的身體,一則揪心蘇嘉言的心態。如今見二者都正在漸漸好轉,壓在心口的大石便也似乎輕鬆了幾分。不由在心裡盤算著,等到開春,院子裡牡丹開了,陳梓良心情定會更加開心。又想著到了夏天,可以去涼快一點的地方避暑;秋天的時候,還得把去年未能吃上的螃蟹補起來……越想越遠,不由輕笑出聲,抬頭往天空看了一眼,想起天氣預報說後天天氣放晴,越發覺得日子正在漸漸好轉。

    仍是這樣一天一天讀著書,漸漸到了元宵,僅僅三萬字的《入蜀記》,也讀到了尾聲。

    元宵這天是大晴天,陳梓良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不知從哪裡跑來一隻大黑貓,躥進了院子裡,在陳梓良腳邊蹭了蹭,突地弓身跳到了他膝蓋上,選了個角度盤睡下去,暖洋洋地閉上眼睛。

    陳梓良眼中現出笑意,抬起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貓的背,黑貓越發受用,慵懶地叫了一聲。

    一人一貓,靜靜獨處著。

    蘇懿行從學校回來,進了院子,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不由一笑,走到陳梓良身邊,蹲下|身去逗貓。剛剛碰了一下,那貓就跳到地上,衝著蘇懿行叫了一聲,飛快地往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似乎是看了陳梓良一樣,漸漸跑遠了。

    正好湯圓已經煮好了,蘇懿行便將陳梓良推回房裡。

    亮堂堂的餐廳,桌子上熱氣騰騰,每人碗裡盛了十個湯圓,討一個十全十美的彩頭。

    黎昕一邊吃一邊說起開年第一場的劇目安排,「第一場就唱幾個歡快些的戲,嘉言,你來開場吧。」

    蘇嘉言一怔,突然想到過了元宵,就得去做手術,忙說:「還是讓小師妹上吧,我那天有點事。」

    黎昕也不勉強,「那行。」

    一想起這件事,蘇嘉言不由又覺得胸悶。

    吃了中飯,蘇嘉言扔在院子給陳梓良讀書。晚上吃了飯,四人出去看了兩個小時的燈會。

    回劇院以後,服侍陳梓良睡下。

    陳梓良說:「讀……讀完……」

    《入蜀記》已經讀到了最後一卷,還剩一截尾巴,蘇嘉言花了半個小時讀完,抬眼見陳梓良閉著眼,神情安詳,以為已經睡著,正要起身離開,陳梓良卻突然睜開眼睛,伸出左手,「嘉……嘉言……」

    蘇嘉言復又坐回去,握住陳梓良的手,「師傅。」

    「說……說說……傅,傅寧硯……」

    蘇嘉言不由一怔,「師傅,他……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

    陳梓良搖頭,「說,說說……」他手指往裡攏了攏,似是安慰,又似鼓勵。

    蘇嘉言垂著頭,靜了半晌,方才輕聲說:「傅寧硯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算不上十惡不赦。畢竟他幫了劇院的忙,我很感激他。」

    「喜……喜歡……他嗎?」

    蘇嘉言搖了搖頭,卻又立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喜歡了,」她垂眸,眼中幾分冷寂,「師傅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他,我無法原諒。」

    陳梓良聽著,卻是搖頭, 「別……別管我……」

    蘇嘉言搖頭,「師傅一生高山景行,到了現在,我這個不肖弟子讓您蒙羞,我無法原諒自己。您顧念師徒情誼,不逐我出去,我已經非常感念,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和他有什麼牽扯的。」

    陳梓良靜默片刻,手又收緊幾分,渾濁的眼珠看著蘇嘉言,費力說著:「孩……孩子……」

    蘇嘉言頓時一驚,差點將陳梓良的手甩開,心中大駭,過來半晌才說,「師傅,您……您怎麼知道。」

    陳梓良朝著枕下努了努嘴,蘇嘉言手指發顫,掀起枕頭一角,看到了那張B超照片。

    照片她從醫院回來那天就找不到了,她在劇院裡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以為是在回劇院的途中弄丟了,也就沒有在意,沒想到……蘇嘉言連忙跪下,背後浮起一層冷汗,「師傅,這個孩子是意外,我也沒想到,我明天就會去做手術,您別生氣。」

    陳梓良卻是搖頭,手往上抬,示意她站起來,「……留,留著……孩子……無辜……」

    蘇嘉言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氣,再開口聲音已不覺帶了幾分哽咽,「我不能生下來,不能讓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況且……」她咬了咬唇,「我也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孩子。」

    陳梓良仍然搖頭,「不……你……答應我……孩子……孩子……留下……」

    蘇嘉言眼淚不由滾落下來,臉埋在陳梓良手上,「我對不起您,我不能……」

    一時之間,安靜的房間裡只有陳梓良含混不連貫的聲音,和蘇嘉言壓抑的哭聲,老人一遍一遍安慰勸說著,直到最後蘇嘉言重重磕了一個頭,終於含淚答應下來。

    陳梓良這才勾了勾嘴角,雖然幅度極小,到底是笑了,他仍然握住蘇嘉言的手,緩緩說著:「惜……惜福,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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