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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2:58 作者: 明開夜合
    一個小女孩一邊笑嘻嘻回頭說著「追我追我」,一邊繼續往前跑著,一時沒有防備,一下子撞入蘇嘉言懷裡。

    「啊!」

    蘇嘉言立即伸手穩住小女孩往後倒的身體,微笑說:「注意安全。」

    小女孩揉著額頭抬起頭來,聲音軟綿綿地說了一句:「謝謝阿姨。」

    她看來三歲左右,粉雕玉琢一般,眼睛大而黑亮,手指胖乎乎的,穿著一件大紅的棉襖,整個人好似一個圓滾滾的雪梅娘。

    蘇嘉言心臟一瞬間融化成水,正打算再和小女孩說點什麼,小女孩一扭身,腳步「噠噠噠」地跑遠了。

    黎昕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笑說:「這孩子長得挺可愛。」

    蘇嘉言沒說話,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小女孩,看著她被她爸爸截住,笑得前俯後仰,眼睛彎彎的,清脆的笑聲一連串滑落在空氣中。

    她不由抬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腹部。

    ----

    過了十二點,一行人方回了劇院。 蘇嘉言服侍陳梓良睡下後,起身正要離開,陳梓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師傅,您需要什麼?」

    陳梓良鬆開她的衣袖,抬手指了指書架的位置,「讀,讀書……」

    蘇嘉言會意,走到書架前,問道:「師傅,您要讀什麼書?」

    「入……入蜀記。」

    蘇嘉言在書架上飛快地翻出了薄薄一本、書頁泛黃的《入蜀記》。陳梓良一愛讀稼軒詞,二愛讀陸游詩,蘇嘉言自小跟著陳梓良,知道他對這兩位古人極為推崇。陳梓良尤其喜歡陸游的《入蜀記》,說是清雅質樸,日常讀著,便像是吃上等的米飯,唇齒生香。

    她搬了張凳子在陳梓良床邊坐下,「從第一卷開始讀嗎?」

    陳梓良閉著眼,點了點頭。

    蘇嘉言翻開第一卷,緩聲讀道:「幹道五年十二月六日。得報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遠役,謀以夏初離鄉里……」

    夜非常安靜,床頭的一盞燈亮著,蘇嘉言悅耳的聲音便似清泉,緩緩流過月下的山石。

    讀到「原伯復來,共坐驛門,月如晝,極涼」一句,她抬眼看了看陳梓良,見他面容平靜呼吸平緩,顯是已經睡著,便輕輕闔上書,關了燈,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此後,蘇嘉言每天為陳梓良讀書,半小時到兩小時不等。每天唯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心裡格外平靜。除此之外,仍然是日復一日的焦慮和茫然。

    現在還在春節,她還有醫院尚在放假的藉口,然而心裡明白必須要早拿主意。一邊逃避,一邊又與自己倒戈,日子成天都像是煎熬。

    不知不覺到了初七,醫院正式上班。

    終究逃避不了了,蘇嘉言借著去給陳梓良拿藥的機會去做了一個檢查,結果是陽性,B超照片上極小的一團陰影,左上角一個白色小點。

    她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盯著B超看了許久,又想到那晚撞入她懷裡的糯米糰子,閃閃亮亮的眼睛。這陰影如果是個女孩,生出來也一定非常可愛。

    越想越覺得心如刀絞,當真從頭到尾都在作孽。

    最後,她把孕檢單撕碎了扔進垃圾桶里,B超照片還是捨不得,心想反正一般人也看不懂,就塞進口袋裡帶回去了。

    「留到元宵,咱們一起吃一頓湯圓。你別怨我,只怪我們有緣無分。」

    蘇嘉言起身,緩緩朝著樓下走去。一路經過了不少大著肚子的女人,手扶著腰,旁邊跟著男人,臉上神情或喜或悲。

    沿路頭頂都是白慘慘的燈光,空氣里彌散著消毒水的氣息。她又不由想到在硯南的那日,傅寧硯走在她前面,也似乎是這樣的場景。

    終究還是當了愚蠢的飛蛾,一頭扎進去,屍骨全無。

    這樣想著,越發討厭自己。

    好不容易出了醫院,外頭清冷的新鮮空氣灌入鼻腔中,她方才覺得活了過來。站了好一會兒,她正要回去,一抬頭看見從不遠處停車場走來一對熟悉的身影。

    蘇嘉言腳步頓時定住,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好半晌回過神,下意識要去躲,然而對方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

    上次見面,仿佛還是上輩子的事情。

    蘇嘉言站著,一會兒想著這個人眉眼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一會兒又泛起由衷的恨意,心裡亂七八糟,唯獨找不到任何應對目前狀況的合適表情。

    就這麼靜立了片刻,她終於邁開腳步,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

    正要錯身,傅寧硯卻左移一步攔住了她的去路,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將她整個罩住。

    傅寧硯身旁的段文音停了腳步,看著二人,神色複雜。

    蘇嘉言也不抬頭,臉上神情漠然如水。

    「你怎麼來醫院了。」傅寧硯輕聲開口,聲音有些啞。

    蘇嘉言不回答。

    傅寧硯似乎知道詢問只是徒勞,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蘇嘉言,「我收集了一些資料,如果你想起訴,可以隨時按照名片上的方式聯繫。」

    蘇嘉言瞥了一眼,沒有接。

    「或者,你也可以提出任何一種賠償的方式。」傅寧硯依然舉著那張名片。

    蘇嘉言靜了片刻,一字一句問道,「是不是什麼事你都會去做?」

    傅寧硯頓了頓,點頭,「是。」

    「要是我讓你殺了謝澤雅呢?」

    傅寧硯目光一頓,沒有立即回答。

    蘇嘉言不由冷冷一笑,抬手打掉了他手裡的名片,「你也只是嘴上說得好聽,」她往旁邊走了一步,「當然你可以反駁我這個要求違法亂紀,你不能去做,那我再提一個要求,你一定做得到,」她抬眼,緊緊盯著傅寧硯,「一輩子都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說罷,她便越過傅寧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與此同時,手卻伸進衣袋,摸到那張照片,狠狠攥緊。

    心說:你記住,這人雖然不配,到底是你父親,下次好好投胎,千萬別再與他扯上聯繫。當然……也別與我這種人扯上聯繫。

    蘇嘉言走遠了,段文音方說,「她性子烈,如果不起訴謝澤雅,恐怕是要玉石俱焚。」

    見傅寧硯不開口,又說,「你真不該去招惹她。」末了,輕輕嘆了口氣。

    傅寧硯似聽非聽,靜了半晌,方說,「走吧。」

    第57章 種因得果

    傅寧硯這幾日仍在和謝老爺子周旋,後者堅持要將人帶回去。每年過年於傅寧硯而言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日子,往年除夕一家人吃一頓飯,之後直到元宵都是人上門拜訪,還得根據利害關係,一趟一趟地應酬。

    今年發生了這些事,年夜飯大家都吃得分外不自在。旁人看來,哪裡是什麼親人,飯店裡拼桌的陌生人看起來恐怕都比他們更親熱些。

    雖然忙,事情又煩,他每天還是會抽出時間開車去劇院那邊待上片刻,有時候能看見蘇嘉言,但大多時候劇院都是大門緊閉。

    傅家有個舊識春節里生了病,傅寧硯今天本是和段文音過來看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上蘇嘉言。

    直到探視完了病人,上了車,傅寧硯仍然在想著段文音所說的「玉石俱焚」的話。

    段文音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車子開出去片刻,她突然說:「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參加比賽的事?」

    傅寧硯沒說話。

    段文音便接著說:「我覺得你畫得還不好,不讓你去,要是你得不了名次,反而打擊你的自信心。我現在想,那時我確實做得不對。人活一世,哪有不輸的時候,要是不去嘗試,恐怕才真是輸。」

    傅寧硯靜了片刻,「你想說什麼?」

    段文音面上仍是淡淡的,「我知道你怨我,這麼多年一直在安排你的生活。我那時候什麼也不知道,看別人畫畫覺得氣派,家裡又只有那點資本,為此被你外公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我脾氣倔,要是這麼放棄,以前的打也餓算是白挨了,所以必須忍著。自己想辦法賺錢,好歹是上了美術學院。然而那個時候才知道,所有的折磨才剛剛開始,光憑努力,沒有資本,很多時候沒有半分用處。」

    段文音頓了頓,接著說:「我遇上你父親的時候,是十九歲。當時傅家在學校設獎學金,院裡打算辦個畫展。我當時在做勤工儉學,當畫展的招待,就這麼認識了你父親。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但那個時候很多事你沒法去深入考慮,我沒什麼窮且益堅的品格,唯獨覺得人一窮,做什麼事都痛苦,縮手縮腳的,想買管好些的顏料都得計算著下周的口糧。那個時候,我就希望能有個人來幫我安排安排,告訴我以後怎麼走,哪裡才是真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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