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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2:18 作者: 明開夜合
沈自酌「嗯」了一聲,沒說話。
沈老先生又問:「你覺得如意怎麼樣?」
沈自酌頓了一下,「還行。」
沈老先生臉上笑容漸漸褪下了,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左手,吃力地說:「昨晚夢到我當年打仗的時候,每晚都是炮火隆隆,不知道哪天在睡夢中就被美國大兵一槍給崩了。如今到老了,反而怕死。但病了一回,什麼都看淡了。我仔細想了想,再沒什麼特別值得掛念的,唯獨一件事,我當年曾向老譚許諾,要是有緣,一定要與他結成親家……」
沈老先生這一下話說得長了,微微喘起來。
沈自酌猜曉到沈老先生要說什麼,卻默不作聲,不肯自己主動接這個茬。
沈老先生瞧了他半晌,見他表情仍是平平淡淡的,也不知是什麼情緒,便嘆了口氣,暫時將要說的話按下了。
然而元宵節剛過,沈老先生又發病了一次。這回更嚴重,半身癱瘓,說一句話得費老半天的力。沈老先生怕下一次就救不回來,當晚立即召集律師和家人回來立遺囑。
立完遺囑之後,沈老先生將其他人打發走,唯獨留下了沈自酌一人。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動的右手,將沈自酌的手攥緊了,「自……自酌,你曉得我要說什麼……」
月亮仍然留著一個正圓的輪廓,月光自窗外照進來,白霜似的鋪了一地。沈老太太嗚咽的聲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著沈老先生乾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無法沉默下去,便默默點了點頭。
「是……是個好姑娘……你性格太涼薄了,有她互補著,正,正好……」他渾濁的雙眼緊盯著沈自酌,「我……我一輩子沒失信於人,就……就剩這一樁心愿未了,自酌,好歹……好歹得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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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譚如意再次見到了沈家的人。
那天譚爺爺正坐在樓前跟隔壁的大爺下棋,忽然從街那頭開來一輛路虎車,穩穩停在自家樓前。車門打開,沈自酌同他父親沈知行走了下來。譚爺爺見沈家來了人,立即丟了棋子笑著上前招呼,又朝二樓喊了一聲,讓譚如意加幾個菜。
譚如意正在淘米,聽見動靜,走到二樓窗邊往下看去,見沈自酌正立在目前的樟樹底下,立時怔了一下。沈自酌穿著件黑色的長款大衣,顯得身材頎長,臉上仍是幾分疏荒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幾次見他一模一樣。
快開飯時,譚如意父親譚衛國從工地上回來了。譚衛國熱情招呼,又打發譚如意去買幾瓶好酒。譚如意買了酒回來,正要進門,忽聽見裡面譚衛國的聲音:「二十萬彩禮,就這個數,我答應了!」
譚如意一驚,立即推開門,「爸,你答應什麼了?」
沈自酌的目光飛快掃過來,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開。
這目光意味深長,譚如意在其中讀出了幾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覺一滯,攥緊了手指看向譚爺爺,「爺爺,這是怎麼回事?」
譚爺爺吸了袋煙,將事情原委粗略講了一遍。
譚如意聽完,將酒瓶子擱在柜子上,目光在面前站著的四人臉上掃了一遍,最終落在譚衛國身上,「我不同意。」
沈知行笑了笑,「也不用領證,簡單辦個酒席,就當成全老爺子的執念。說句不好聽的,老爺子這就是早晚的事,我們做小輩的,總不能連他這最後一個心愿都不滿足。」
譚衛國立即笑說:「是是,應該的應該的,我爸的病還全靠了你們沈家……」
譚如意咬牙,「爸,你把我當什麼了。」
譚衛國目光射過來,見譚如意面上含怒,也不由冷了臉色,扔了筷子跨過凳子朝譚如意走去,一把揪住她的馬尾將她拽出樓道,壓低聲音罵道:「你懂個屁!你以為你這條件,還能找到多好的?能嫁沈家這樣的人家,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譚如意頭皮疼得發麻,又氣得發抖,「我嫁什麼樣的人,不用你管。」
「呸!」譚衛國唾了一口,「跟你媽一樣狼心狗肺,老子這是為你打算,別他媽不知好歹!」
「你怎麼不說這是為你自己打算!二十萬塊你打算幹什麼用?又去賭?……」眼淚已經逼到了眼眶,譚如意抽了抽鼻子,生生忍住了。
雖隔著一堵牆,父女爭執的聲音在牆內卻聽得一清二楚。 一直沉默的譚爺爺站起身,「沈世侄,真是對不住,讓你看笑話了。如意這孩子樣貌學識都配不上小沈,你們還是另找良配吧。」
沈知行有些尷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幾句,帶著沈自酌告辭。
沈自酌走到門口時,腳下微微一頓,朝譚如意看了一眼。譚如意別著頭,梗著脖子,渾身透著一股子倔強,活像一隻殊死決鬥的困獸。
沈知行和沈自酌剛走出大門,譚衛國的巴掌就朝著譚如意臉上招呼過去,「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
這事兒像根刺扎在譚如意心上,她時常想到當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帶同情的目光,心裡堵得難受,又有種類似回天乏術的無力之感。
就在漸漸平息之時,譚衛國卻出事了。他喝酒之後撞傷了人,對方家屬要他拿十二萬出來私了,不然就法庭上見。譚衛國這人對權勢又恨又怕,哪裡敢上法庭,於是瞞著譚如意去市里找到沈知行。
等譚如意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
家裡那點微薄的家底早在譚爺爺做心臟手術的時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賣了,也湊不出二十萬還給沈家。爺爺在家裡罵了幾天,譚如意還得安撫他的情緒,免得他情緒激動又引得心臟病發。
四面的艱難,好似一個網兜朝她罩過來。
譚如意仍有幾分不甘,思索了幾天,進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
沈自酌沒見到,先見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著她的手,用含混的聲音一徑地道謝,說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還說他看人眼光極准,沈自酌跟她絕對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太在一旁抹淚,也順著沈老先生的話連聲道謝。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幾日還清朗的目光如今渾濁陰翳,哀哀地看著她,好似一個乞糖的孩子。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遭,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了。
正說著話,沈自酌推門進來,沈老太太忙讓沈自酌請譚如意出去吃飯。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譚如意剛來時的氣憤已經消了大半,心裡漸漸被一種生無所戀的悲哀填滿。她停了腳步,低聲說:「不用吃飯了,我還得回家照顧爺爺。」
沈自酌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靜了數秒,這才沉聲開口,「抱歉。」
譚如意沒說話,沉默良久,方咬牙說了一句:「你這是愚孝。」
譚如意回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活像是鬥敗的公雞,又憤怒又難過,卻不知該將氣撒向何處。譚爺爺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卷著煙糙,聽見譚如意的腳步聲了,抬頭看了一眼,張了張口,又低下頭去。
譚如意蹲在爺爺面前的陰影里,拿過他的菸斗,在腳邊輕輕磕了磕,將他手裡卷好的菸葉塞進去,遞迴他手中。爺爺掏出打火機點燃,猛嘬了一口。
譚如意好歹笑出來,「爺爺,沒事的,沈自酌這人挺好的。」
爺爺看著她,「你喜不喜歡他?」
譚如意垂下頭,看著灰撲撲的路面,聲音低下去,「我才見過他幾面。」
爺爺嘆了口氣,半晌沒說話。空氣里一時只有嗆人的煙味,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爺爺啞聲說了句:「我怕你高攀了受委屈。」
譚如意眼淚頓時被嗆出來,她撿了塊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亂劃著名。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方發現自己在地上寫了一個字。她頓時心煩意亂,使勁抹了抹眼睛,捏著石子飛快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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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當日天氣倒是晴朗,河流雪霽,天高雲淡。譚如意七點起來化妝,八點男方車子過來接人。閉塞的小鎮何曾見過奔馳當主婚車的景象,一時譚家門口皆是過來看熱鬧的人。
譚如意和沈自酌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副駕駛上沈家請來的婚慶公司的伴娘屢次想活躍氣氛,見譚沈兩人神情不像是結婚倒像是去就義,嘀咕了一聲,也就聽之任之了。
婚禮張羅得很倉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還在床上躺著,是以一切從簡。
唯獨沈老先生樂在其中,因喜事在即,精神都抖擻了幾分。他掏出自己當年跟沈老太太結婚的照片給譚如意看,照片裡年輕的兩人都是眉目精神,沈老太太穿著一身旗袍,黑白相片絲毫無損她煥發的容光。沈老先生便叮囑譚如意,一定要選一身紅色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