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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0:45 作者: 明開夜合
「不行啊……我媽會罵我的,還有我爸……也會罵我……」她一邊哭,一邊打嗝,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要把我關去陽台上,陽台上有鬼。」
她語句跳躍,支離破碎,他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說一句,他心臟就跟著緊一分,到最後只覺得手足無措,就跟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看著心愛的姑娘在哭,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語不成片地說了半小時,也哭了半小時,蘇南總算消停下來。
陳知遇給她脫了外衣,賽進被子裡,掖好被角。
燈下一張蒼白的臉,睫毛還是濕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額前的碎發,俯身在她濕漉漉又有點兒發腫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經涼了,楊梅酒的一點兒餘溫,被寒風吹得一點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氣飲盡頭。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只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了。
*
風颳了一夜,隔著窗戶,蒙在布里一樣悶重。
有什麼在振動,陳知遇醒來,循著聲音找過去,在蘇南衣服口袋裡找到她的手機。
來電人是「辜田」。
這名字,他似乎聽蘇南提過。
往床上看一眼,蘇南還在沉睡。
他接起電話,還沒出聲,就聽那邊火急火燎:「蘇南!你總算接電話了!劉主任找你好久!讓你趕緊去公司網站上填外派意向表!」
外派?
那邊頓了一下,「蘇南?」
陳知遇:「蘇南還在睡覺,我轉告她。」
遲疑的聲音:「……陳知遇老師?」
「嗯。」
「你們在一起?」
「嗯。」
「蘇南已經和你說了?」
說了?
說什麼?
他煩躁地去摸煙,含在嘴裡,還沒點燃,就聽那邊又說,「既然說了,那我就……」頓了一瞬,聲音已含著壓制不住的怒氣,「我是外人,又是崇大的學生,按道理我沒資格講這個話。但我真心拿蘇南當朋友看,所以有幾句,還是要替蘇南抱不平。蘇南性格這麼軟,肯定不會對你說重話……但是,陳老師,你作為一個男人,下回能不能負點責?你是滿足了,到頭來,流產遭罪的還是蘇南……」
陳知遇猛一下咬住濾嘴,「你說什麼?」
***
一窗的光,投在牆壁上。
蘇南緩緩睜開眼,翻了個身。
陳知遇立在窗前。
窗戶大敞,他卻只穿了一件襯衫,指間夾著煙,被寒風吹著,似乎時刻就要滅了。
她撐著坐起身,還沒出聲,就見陳知遇轉過身來。
背光,臉上表情有點兒看不清楚。
然而視線銳利,仿佛冰雪淬過的刀鋒。
「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
第41章
生命千般流轉讓你愛的人看見光亮。
----簡媜
·
陳知遇聲音沙啞,煙燻火燎過一樣。
蘇南宿醉過後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這句話理解過來。
還沒開口,窗前的身影幾步踏近。
一股寒冷的水汽撲面而來,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寒戰。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抓過去,猛地一下,砸在他心口上。
切切實實的,聽見了「咚」的一聲。
蘇南眼皮一跳,「陳老師……」
「你是不是想把我心挖出來?」
面罩寒霜,眼裡是怒火燃盡之後枯焦的痛苦。
「我……」
陳知遇眼眶刺痛,猛喘了一口氣。
憤怒和悲痛燒沸的鐵水一樣,澆得他血液和神經都在跳疼。
胸膛劇烈起伏,瞧著蘇南泫然欲泣的臉,方才在腦海里炸響的千言萬語,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丟開她的手,往門口走去。
「嘭」地一聲,門卷進一陣寒風,摔上了。
蘇南呆坐片刻,從床上爬起來,拿溫水澆了把臉。看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穿上衣服,下去找人。
在民宿里逛了一圈,沒看見陳知遇身影,又回到房間,給他打電話。手機在桌子上振動,才發現他手機也沒帶著。
又下去找,這回,跟從外面進來的民宿老闆迎面撞上。
「蘇小姐。」
蘇南立住腳步。
民宿老闆笑一笑,「陳先生讓我轉告你,說他出去靜靜,一會兒就回來。外面天冷,讓你就留在房間。午餐一會兒就給你送上去。」
蘇南啞聲說「謝謝」。
回到房間,翻手機通話記錄,給辜田撥了一個電話,問清楚事由,又讓辜田幫忙登網頁填一下外派意向表。
辜田一迭聲道歉,「我真不知道你沒還告訴他……對不起啊,肯定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事……我本來也是準備今天和他好好聊一聊的。」
辜田嘆聲氣,「你們好好說啊……我聽他最後說話的語氣,真是蠻生氣的。」
吃過飯,又在房間裡待了一兩個小時,把要說的話捋順了,然而陳知遇還沒有回來。
暗雲密布,天就快黑了,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雪。
蘇南再也坐不住了,戴上帽子圍巾,出門去找人。
沿路有人在鏟雪,路面濕滑,極不好走。
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鐘。到停車場一看,陳知遇的車還在那兒,估計是沒下山。
折返,沿路各色咖啡館和酒吧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寒風長了毛刺一樣,不斷地往衣服fèng里鑽。
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天光褪盡,天徹底黑了。
七點多,一家酒吧門口,路對面的一個石墩子上,蘇南發現了人影。
他靠石墩站著,腳下幾個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地的菸蒂。
身上的羊毛大衣被風吹起一角,似乎一點也不能禦寒。
手裡夾著煙,低垂著頭,維持那姿勢,一動也不動。
蘇南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
靴子踩著雪,發出「咔吱」的聲響。
陳知遇抬起頭來,頓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麼出來了。」
「要下雪,你沒有帶傘。」
到近前,她伸手,把他的手抓過來。
凍得和冰塊一樣。
她解下自己的圍巾,去給他圍。
繞一圈,動作就停住了。
眼淚就跟止不住一樣,撲簌簌往下落。
陳知遇丟了煙,抬腳碾熄,抓住她手臂把她按進自己懷裡,大衣解開,罩住她,把圍巾在她脖子上也繞了一圈。
寒風裡,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風聲,松濤,一陣一陣盪過耳邊。
「……陳老師,這個選擇題,真的太難太難了……」哽咽的聲音被揉進風聲,一下就模糊了,「……在m市的那天,我是真的想過,如果能懷上您的孩子就好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來,享受您的庇佑和呵護。這想法多自私啊,所以才會……」她身體發抖,又想到那天被醫生宣布是「流產」時,一霎如墜深淵的心情。
「……為什麼非得走?」
「因為……」
一輩子在他的陰涼之下,做一朵不知風雨的嬌花,固然是好的。
可她也想與他並肩,千錘百鍊,經歷一樣的春生秋落,一樣的夏雨冬雪,看一樣高度的雲起雲滅。
緩緩抬眼,對上他沉水一樣的目光,「……我想被您放在心上,更想被您看在眼裡。」
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
「你要走,我能攔得住你?但你跟我商量過嗎?我以為你想留在崇城,所以幫你選了這麼一個工作。你不樂意,最開始為什麼不說?」
「我……」
「我以為上回我們就達成共識,有一說一……」
「也沒告訴我啊!」淚水凝在臉上,被風颳得刺痛,「你說,一盞燈亮得太久,沒別的原因,只是忘了關;突然熄滅,也沒別的原因,只是鎢絲熔斷了----可你不能讓我在黑暗裡走了這麼久!你戀舊,而我是個新人!」
沉默。
只有風聲嗚咽。
過了很久,她手指猛一把被攥住,貼在他襯衫的胸口上,狠狠壓著,「這話你不覺得誅心?我是吃飽撐的跟程宛離婚,帶你去見我家人和朋友,跟我父親鬧翻,得罪程家一幫子人?蘇南,你是不是覺得在一起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這麼簡單的事?」
感覺她想抽手,他捏得更緊,「那天在帝都把楊洛的故事告訴給你,就清楚說過了,這事已經過去了。從帝都回去,我一天都沒去市中心的房子住過,對我而言,我在崇城的家就是跟你待著的大學城的公寓。東西已經讓程宛聯繫捐給地質博物館,還要整理,過段時間才能運出去。我活生生一人跟你朝夕相處,我做了這麼多事,你看不見?」
蘇南緊咬著唇。
陳知遇低頭看她,「你要是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
沒聽見她吭聲,他自己替她回答了,「覺得問了跌份?覺得我會生氣?覺得人死為大,再計較顯得你肚量太小?蘇南,我要在乎這,一開始就不會把楊洛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
談來談去,都是各自固守一隅。
他太自信,她太自卑。
戀愛有時候談得太體面,太理智,反而會滋生嫌隙。
沒有不顧形象,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嫉妒沉痛,沒有一次又一次直入底線打破壁壘,怎麼能有血肉融合的親密關係?
他們兩個人,都太體面了。
寒風一陣強過一陣,站立太久,靴子裡的腳已經凍得麻木。
陳知遇騰出一隻手,把圍巾給她掖得更緊。
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刺一樣地扎著,鮮血淋漓。
先開口的,是陳知遇,「……對不起。」
蘇南使勁眨了一下眼。
他一下午都坐在酒館裡,酒喝了很多,卻不見醉。
憤怒很快消退,只剩下讓他渾身發冷的懊悔和痛苦,就跟門口那鏟雪的鏟子在他心臟上來了那麼一下一樣。
他不記得自己上回哭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