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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0:45 作者: 明開夜合
    左邊田埂上一道灰濛濛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野之中。

    他腳步一頓,喘了口氣,向著那兒喊了一聲:「蘇南?」

    片刻,怯生生的,「陳老師?」

    雜糙絆著褲腳。

    狂奔而去。

    蘇南赤腳坐在田邊,手臂上,褲腿上,半邊身體全裹著泥水,手裡捏著一支同樣泥糊糊的手機。

    她目光有些失焦,在陳知遇停在在自己身旁時,才漸漸清晰起來,笑了笑,「陳……」

    陳知遇目光沉沉,隱隱似有怒氣。

    她不自覺斂了笑容,急忙解釋:「手機掉進田裡……哦,問卷……」她往旁邊書包瞥去一眼,「問卷沒事……」

    「你沒帶腦子?」

    一怔,片刻,有些無措地別過目光,咬了咬唇。

    手指上的泥快幹了,輕輕一摳便落。

    陳知遇喘了口氣,好半晌才壓抑住火氣,「站不起來了?」

    「腳崴了。」

    他蹲下身,把她腿扳過來。

    她不自覺縮了一下,「都是泥……」卻被他抓得更緊。

    腳踝被他握住,微涼的手指輕輕用力,「這兒?」

    她「嘶」了一聲。

    「怎麼腫這麼厲害。」

    「嗯……田埂土鬆了,我急著回電話,沒注意,一踩上去就往下滑,腳陷進泥里崴了一下,不知道踩著什麼,腳掌也疼……還好水裡沒螞蟥,我最怕那個了……」

    「少說兩句,憋不死你。」

    乖乖抿住嘴,「哦。」

    陳知遇把她腿抬起來,摸出手機照著,往腳掌心看了一眼。

    半乾的泥混著半乾的血,半指長一道傷口。

    「不知道喊人?」

    「天黑了,等了半天沒人。我看見您的車過去了,喊了,您沒聽見。」

    他火氣撒不出去,嘴上越發不饒人,「你怎麼不頂個斗笠直接下田插秧呢?」

    「……」

    「不知道早點往鎮上去?你同學等你半天,你沒點集體意識?」

    她悶著頭,沒敢辯駁。

    他把自己手機往口袋裡一揣,一看她手裡還捏著一支,「……」一把奪過來,也往口袋裡一揣。拾起旁邊地上的書包,往她肩上一掛,背過身彎下腰,「上來。」

    她愣著。

    他不耐煩,「快點!」

    蘇南伸出手臂,攀著他肩膀,微一使力,爬上他的背。他顛了一下,穩穩背上,踏著荒糙,往路上走去。

    頭上漫天星斗,田裡棲著蟲鳴。

    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想這一條路,永遠沒有終點。

    第12章 (12)流水

    時間裡,季風一目十行讀亂我的字句。我不敢想像在長長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鏗鏘。

    ----簡媜《行書》

    ·

    四周空曠寂靜,連樹的影子動一下,聲音都格外清晰。

    陳知遇腳步平穩緩慢,腳踩過野糙,窸窸窣窣。

    呼吸、脈搏,隨著他的步伐,兩人逐漸落入了一樣的節奏,一時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視線越過他頭頂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的槭城還不是現在的槭城,滿城青楓,流水十里,駁船棲在岸邊,月光下,誰家阿媽端了木盆去河邊浣衣。

    她被父親背在身上,從這一棵楓樹,走到下一棵楓樹,她跟著父親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誰?於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門前開著碗口大的牽牛花,年邁的黃狗趴在狗尾巴糙上打呼,父親的背是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又穩穩噹噹。

    南南,以後爭氣,不要再生病,害你媽媽擔心。

    南南,念書要學你姐姐,再機靈點……

    「陳老師……」

    陳知遇腳步一頓,「嗯?」

    「……您真像我爸。」

    「……」陳知遇被氣笑了,「我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閨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點兒重量,比他預期得還要輕。那天在河邊抱她時就發現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裡卻沒有軟弱只有抗爭,以及,無聲的抗爭----面對他的時候。

    「我要是不來找你,你就預備在這兒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來去村里找人麼。」

    「全班都沒出問題,就你一個課代表出問題。」

    「……課代表要發揮帶頭作用。」

    陳知遇差點笑嗆住,「帶頭給人添亂?」

    蘇南不吭聲,埋下頭,悄無聲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極好聞的氣息。

    只給您添亂。

    「你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跟你導師交代?」

    蘇南一怔。

    一句話,就把她輕飄飄的幻想一下拂滅,像人一把扯斷蜘蛛網那樣輕易。

    她小聲的,「……對不起。」

    他沒話說了。

    氣已經氣過了,只剩下心有餘悸。

    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幾乎不跟人發展出任何關涉到離別就極易惆悵的關係。知冷知熱之人,三兩個夠了,剩餘都是點頭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過的是「無常」二字。

    然而他這傻學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裡對她諸多種種「欺負」皆是造下口業,那此時此刻此情此情,自己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報應。

    「長這麼大,就背過我三歲大的外甥女兒一人,你覺不覺得榮幸。」

    「您是拐彎抹角說我跟小孩兒一樣,我聽出來了。」

    陳知遇:「……」

    「陳老師。」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參天古木的剪影,「往樹上綁紅布條,是這兒的習俗嗎?」

    「樹是神樹,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樹上綁紅綢,設案進香。」

    「這兒應該有神明鎮守吧?」

    「山野之間,性靈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麼?」

    「我剛剛,看見遠處有個墳包,怪嚇人的。」

    「……所以這就是你剛剛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聲,笑聲脆生生的好聽。

    他將她往上顛了一下,「腿別瞎動!」

    「哦。」

    陳知遇有時候覺得,自己甚至不比門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樹活得更有意思。

    老樹年年歲歲立在那兒,幾十年風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眾生的故事。

    可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生命被靜止在了某個節點。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雜的俗務,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陽,每一年春生冬滅……

    他像是變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動的鐘表,指針從12又回到12,輪迴無盡。

    他擁有一切,唯獨再也沒有故事。

    山野之間,萬事萬物,皆有性靈,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時此刻,未知在腳下一路延伸,那點兒隱而不敢發的焦灼與恍惚,渴望與惶恐,確確實實,就是每一段故事開始時的模樣。

    人們所謂之的----怦然心動。

    到停車點一公里的路,被陳知遇刻意拖慢的步伐拉得無限之長,然而還是不知不覺到了終點。

    村委會東、西、北三面兩層樓房,門朝南開,圍出一個院子。

    陳知遇放下蘇南,進院子裡晃了一圈,在西北角找到一個露天的水龍頭。

    「過來。」

    蘇南受傷的左腳在水泥地上試著踩了一下,腳踝鑽心似的疼,咬牙嘶口涼氣,只好右腳單腳跳著蹦過去。

    陳知遇:「……」

    他走過去,將她手臂一攙,搭在自己肩上。

    「陳老師,謝謝……」

    「麻煩死了。」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陳知遇擰開水龍頭。蘇南躬身伸出手,手指卻被他一把拉過去,動作有些不耐煩的粗暴。

    水澆下來,他捏著她手指,一根根沖洗。

    月光碎在清澈水中,濺在兩人像是糾纏的指上。

    他手指跟自己的一樣,有點兒涼。

    洗完,他關了水龍頭,似有若無地握了握她的手。

    「腳。」

    「腳……」她有些慌亂地往前蹦了一步,下一瞬,手臂被他一抓,繞過肩頭。

    他彎下腰,抓住她左腳,「站穩。」

    「……好。」手指緊緊按住他肩膀。

    他開了水龍頭,微涼的水從小腿肚往下淋,碰到傷口。

    「疼?」

    「疼。」

    「活該。」

    她沒說話,悄悄地笑了一聲。

    他手指用力,把她小腿、腳踝、腳背上的泥都搓下來,把她腳掌稍稍往外翻,看了看掌心。澆了捧水,糙糙一淋。這會兒看不清楚,怕沒輕沒重,決定左腳就先這樣,回酒店再說。

    「指尖踮著,換右腳。」

    「嗯。」

    她放下左腳抬右腳時,腳踝受力,頓時吃痛。

    身體一歪。

    陳知遇倏地直起身,手臂用力將她一扶。

    蘇南手忙腳亂站定,呼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兩手扶在他腰上,他手臂,則環在自己背上……

    呼吸一滯。

    他身上帶著點兒體溫的氣息,就近在咫尺。

    心臟因一個不可能的可能,驟然山崩地裂。

    不敢呼吸,更不敢眨眼。

    時間靜止了一樣的安靜。

    水龍頭沒關,流水澆在地上。

    嘩啦,嘩啦。

    他緩緩低下頭。

    月光落在她眼裡,讓一雙清澈的瞳仁,有點濕潤,有點兒……勾引人似的脆弱。

    過了片刻,他喉嚨一動,發覺自己視線正往下移,落在她同樣濕潤的嘴唇上……

    明晃晃的渴望,無需掩飾,也掩飾不過。

    然而那念頭只是轉了一瞬,即刻懸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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