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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0:45 作者: 明開夜合
他想起那日,從人民醫院回來,轉身回望時那道像是被什麼壓在肩上的,單薄的身影。
那時候她在接誰的電話?又在想些什麼?
明明是二十四歲光明張揚的年紀,卻總能在她眼裡看見明晃晃的疏離孤獨。有時候什麼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風雪瀰漫。
「蘇南。」
那身影飛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聲音悶重,「……讓您見笑了。」
見什麼笑。
不被逼迫,不被嘮叨的大人,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我說……」低嘆一聲,「你這麼傻,長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負你?」
「沒,也就您了……」聲音緊繃的弦一樣發抖。
「疼嗎?」
「不疼。」
還在逞強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帶,手指靠近她紅腫的臉頰,「我問的不是這兒……」
濕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顫了一下。
「……五分鐘。」
他抓著她手腕,往自己懷裡一合。
五分鐘,他不是她的老師,她也不是他的學生。
懷裡身體緊繃,片刻,緩緩地放鬆下來。大衣的邊被緊緊攥住,攥著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壓抑的哭聲,一聲一聲敲入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緩緩地,幾分躊躇地按在她背上。
有些越發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許多念頭生了又滅,起了又落。
氣息漸漸平順,被緊攥的大衣也鬆開了,懷裡的人退後半步,瓮聲瓮氣向他道謝。
他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我認識一兩個律師,專打離婚官司的。」
蘇南搖了搖頭,「用不上……」
蘇靜不肯離婚,要拖著早已沒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軌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時候,直接聯繫我。」
橋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點土腥味兒。
她頭髮被風吹起來,剛剛哭過的眼裡是乾淨明澈的,但仍有揮之不去的情緒羈連而生,望著只有憂愁,和更加深沉的憂愁。
她固執、逆來順受、苦中作樂,又深沉孤僻的性格,總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伸手去摸口袋裡的煙,抽了一口,才覺一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緩解。
小時候家教很嚴,父親陳震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父親,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鬧騰。有一回,跟同學去山裡露營,捉了只松鼠帶回來養。那松鼠沒過一周就死了。陳震罰他跪了半天----對著松鼠的屍體。
「沒反對過你養寵物。去年的京巴,養了三個月,送給了你舅舅。前年的臨清貓,養了一個月,現在是你媽替你照顧。這松鼠適應不適應城裡生活,平常吃什么喝什麼住什麼,你打聽過嗎?這回要再養不下去,你準備丟給誰,給我?」
他葬了松鼠,之後再沒往家裡領過小貓小狗小雀兒。
「知遇,你要是負不了責,就別攬事兒。」
在風聲中,兩個人都沉默了太久。
「陳老師……您趕緊去展覽館吧,四點半閉館。」
陳知遇點頭,沒有說話。
煙半晌沒抽了,長長一截菸灰,讓撲來的風吹散。他把煙一把掐滅,像是要把方才衝動之下的那個擁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種種,一併截斷。
在橋上分別,兩人背道而馳,陳知遇往紅房子,蘇南往遠處另一邊自己的家。
四周建築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時候自己慣常走的那條路。
過橋,經過一連串從奶粉尿布到殯儀用品,從生到死包攬所有的小攤小店,穿過一條被散了架的自行車、和泥土長做一體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舊球鞋……堆得逼仄狹窄的小巷,就到了自家門口。
蘇南定在門口,卻沒上去。
樓上在滴水,門口水泥地上,早讓經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綠,苔蘚一樣。
滴答。
她像是此時此刻,才從剛才那個掰散揉碎也找不出半點綺思的擁抱中回過神來,而後魔怔了一般回想種種細節。
羞恥、難堪、心悸。
他的體溫,他帶一點兒木質香味的呼吸,他衣上沾染的水汽……
所有一切沉澱發酵以後……
只有食髓知味的絕望----
紅房子裡,那白色建築模型的旁邊,立了建築和設計者的簡介。
「s大學美術館,設計取『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意境,整個美術館穹頂,如紙鳶輕盈優美。這是楊洛生前在崇城大建築學系教授、著名建築設計師周觀淵先生指導之下,與現任崇城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的陳知遇,共同參與設計的最後一件作品,是s大學的瑰寶,也是整個人類建築史上的瑰寶……」
楊洛,1979-2002,槭城青河區人。
1997年,以全區第一的優異成績,考入崇城大學建築學系。
1999年,獲得安德森國際建築設計大獎,銀獎
……
2002年10月17日,因車禍不幸逝世,年僅23歲。
簡介上方,一張彩色的半身照,印刷得有幾分失真,但也能看出,那真是極好看的一個年輕女人。
明眸善睞。
印在照片裡的那雙眼,認真看你的時候,你仿佛覺得,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
2015年,10月17日,s大學。
那天,他立在檐下,問她:「能唱首別的嗎?」
「那是個美術館,能看見嗎?」
「我朋友設計的。」
「這兒視野好,從這兒看過去,美術館頂部造型像只紙鳶。」
「槭城……那兒秋天不錯,雨一下一個月,適合找個地方喝酒看楓。」
第10章 (10)新年
夜晚的心像一條街,想一件事,就亮一盞燈。想多了,就燈火通明。
----諸葛鬧鬧
這一年的新年,蘇南是在一種別樣的悽然的氣氛中度過的。電視裡咿咿呀呀放著歡天喜地的節目,電視前母女三人相對無言,只有寧寧間或著哭上一聲。小孩不懂新年舊年,不懂悲歡離合,不懂幾家歡喜幾家愁,只知道餓便哭,飽便笑。
勉強撐著跨了年,蘇南去浴室洗漱,扎頭髮時,聽見客廳里蘇母央求似的勸告蘇靜。
離婚吧,寧寧還有我這個當媽的幫你帶呢,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怎麼會餓得了她?你去超市找個工作,一個月拿千把塊錢,加上南南還往家裡給點兒,咱三個齊心協力,哪有過不去的坎……
蘇南掰下花灑,沒有注意,第一下放出是冷水,澆在手上,冰冷刺骨。
陳知遇的這個年,十分平淡。
陳程兩家住得近,通常是合在一塊兒過年,加上陳知遇舅舅、舅媽、表姐、姐夫,和剛滿三歲的外甥女,略微數點也有近十幾號人。
鬧鬧哄哄,到凌晨兩點才散,陳知遇和程宛預備回去休息,又被谷信鴻叫出去喝酒。谷信鴻跟程宛一個院裡長大的,當了幾年兵,退伍以後在北方做生意,混得風生水起,如今大家都稱他一聲「谷老闆」。
谷老闆包場,場子裡都是些熟面孔,音樂放的還是bobdylan,沒有閃瞎眼的燈光,沒有蛇精臉的小姑娘,倒是個正兒八經敘舊的場子。
見面,谷信鴻先牽了一人過來跟大家打招呼,「谷老闆娘。」
「谷老闆娘」文靜溫柔,年紀很輕,有點兒怯場,然而讓谷信鴻護得滴水不漏。看出是真正存了定下來的心思。
谷信鴻招待一圈,在陳知遇身旁坐下。兩人舉杯走了一個,陳知遇問他:「你這位谷老闆娘今年多大歲數?還沒到法定年齡吧?」
「人二十二,長得顯小!」
「能定下來?」
「正經家裡的姑娘,小歸小,很懂事,知冷知熱的。」
陳知遇笑一笑,「成,先祝你們白頭偕老----婚禮定什麼時候?」
「十月,帝都。到時候你可得賞臉。」
「撂了一屋子學生也得去給谷爺您捧場。」
谷信鴻香菸在菸灰缸里彈了彈,拿眼瞅著陳知遇,「你呢?」
「我怎麼?」
「我聽說了,這些年你身邊就沒個人。怎麼,準備遁入空門啊?」
「六根不淨,佛門不收。」
谷信鴻不以為然,「偉大教育事業不缺您這號人物。你才三十四,一輩子就準備這樣了?」
「不還有程宛陪著嗎?」
「她能陪你吃飯喝酒,能陪你上床?」
「谷老闆,」陳知遇笑了一聲,「別一開口就奔著三俗去。我有這個需求,還怕找不著人?」
「那不一樣。」
「這話從您嘴裡說出來,真是沒一點說服力。」
谷信鴻神情嚴肅,「我現在才知道,喜歡不喜歡,那感覺真不一樣。」
「谷爺,你怎麼還聊上細節了。」
谷信鴻拍一拍他肩膀,老大哥似的語重心長,「往不好了說,你這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別鑽在一個死旮旯里不出來。」
喝完散場,天已快破曉。
程宛喝得有點過頭,一進屋就吐了個天昏地暗。
陳知遇怕她栽進馬桶里,敲了敲門,裡面應了一聲,傳出沖水的聲音。
推門進去,程宛靠著馬桶坐在冰冷地磚上,抬手問他要煙。
「沒了。你趕緊洗個澡睡覺。」俯身去攙她。
程宛將他手一把揮開,笑了一聲,「哥,你說,活著有什麼意思?」
她小時候一直叫他「哥」,他去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說要陪他打江山,到時候他稱帝,她拜將,兩人拓土開疆,平定山河。
如今她走仕途,卻與那些宏圖壯志再沒有半點關係,有的只有勾心鬥角,利益算計。
陳知遇沒理她,拽住她手臂一把拉起來,又把她摁在面盤裡,給她抹了把臉。拖去臥室按下,倒杯水擱在桌邊,替她留了一盞小燈。
「程宛,還當我是你哥,就聽我一句勸,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斷了。」
從放浪形骸里得到的那點溫暖,太過淺薄,燒不過一夜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