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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50:45 作者: 明開夜合
    「那接著抱回去。擱我這兒占地方。」

    蘇南小聲:「我們宿舍還沒您辦公室大呢。」

    三次隨堂一次期末,所有成績登記完畢,已到中午。

    蘇南把成績單發到陳知遇郵箱,稍稍一合筆記本蓋子,「陳老師,統完了。」

    「嗯。」陳知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請你吃飯。」

    「不用……」

    「我明天回崇城了。」

    蘇南默不作聲開始收拾電腦包。

    走到門口,前面身影一頓,轉頭提醒她:「花。」

    蘇南抱著花,上了陳知遇的車。

    仔細品品,總覺女學生私下單獨跟男老師吃飯,距離曖昧差點兒,距離坦蕩也差點兒,說不清道不明,像個餌,勾著她漫天胡想。

    上車時拘謹猶疑,飯卻吃得心無雜念,若不是餐桌上有兩道肉食,簡直和坐地參禪一樣肅穆莊嚴,讓蘇南都不禁開始自我譴責,菩提非樹,明鏡非台,如露如電,夢幻泡影。

    阿彌陀佛。

    寒潮未散,稀薄日光下,幾株老樹被冷寒風颳得搖搖欲斷,地上一地的枯枝落葉。

    陳知遇立在車門口,沒上車,「不送你,能自己回去嗎?」

    想也沒想,「能。」

    送回去,送到宿舍樓下,就不妥了。

    陳知遇左臂撐著車身,隔了一步的距離,低頭看她:「這學期謝謝你。」

    「……我應該做的。」

    聲音里混了點兒笑,不大能分辨確切含義,「……那行,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也祝您新年快樂。」

    他站著沒動,似還有話要說。

    抬眼,卻只對上一道極深的目光。

    「……還有事嗎,陳老師?」

    「花,你忘了。」他拉開車門,把那束主人拒收的倒霉催的玫瑰拎出來,往她懷裡一塞。

    濃郁的香,盪了滿懷。

    殷紅飽滿,襯得她白淨的皮膚上也多了抹艷色。

    她緩慢眨了一下眼,手臂將花摟住了。

    陳知遇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掛擋,發動車子。

    後視鏡里,抱花的傻學生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一個鮮紅的小點兒。

    ***

    從窗戶望出去,目光越過七折八彎道的幽深巷子,越過水泥洋灰成片亂搭的低矮建築,越過被來往車轍碾成稀爛的雪地,靠近河流的對面,有三棟小小的紅房子,拔地而起。

    蘇南近一年沒回槭城了,小城一天一個樣,那三棟紅房子,就是她不在時突然出現的陌生的「驚喜」。

    一聲啼哭,把思緒拉回到姐姐蘇靜自大早上開始就沒斷的連聲嘮叨中,「……我即使知道那個女人的工作單位又有什麼辦法?寧寧他不會要,離婚之後他每個月只用付一點點撫養費,都不夠寧寧買尿片……我也不想這樣……」一邊說,一邊麻利扯下嬰兒屁股上墊的紙尿褲,「……衛生紙,遞過來。」接過衛生紙,扯了兩截,給嬰兒擦了擦屁股,拍了點兒痱子粉,又墊上個新的,再一層一層往上套褲子。

    嬰兒張著兩臂,想爬,被她拽回來,癟了癟嘴要哭,一個奶嘴一下塞進了嘴裡。嬰兒嗝了一下,抓住奶瓶,大口吮吸起來。

    玻璃窗上,不知道什麼爬來一隻蛾子,灰撲撲的,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巨大的泥點兒。

    「我反正是想通了,為什麼要離婚?離婚就是便宜了那個賤人,我如果不搬出去,他能拿我怎麼樣?寧寧還沒滿周歲呢……」

    「……你別跟媽說,媽思慮多,回頭又要胡思亂想不得安生。我已經這樣了,就只盼望媽跟寧寧好好的……」

    「你好好念書,別學我……」

    一上午,蘇南幾乎沒有插上話。

    似聽非聽,多半時間用來觀察那紅房子和泥點子。

    蘇靜好容易把孩子哄睡著,把髒衣服往桶里一扔,「你先坐會兒,我去洗衣服,幫忙看一下寧寧。」

    「姐,」蘇南抬頭一指,「……那房子是做什麼的?」

    「哦,名人展覽館。你不在時建的,媽喜歡往那兒去納涼。你沒去過?可以去看看。」

    年初剛剛批准獲建的槭城文化名人作品展覽館,上個月剛剛開館,本地人趕過第一次熱鬧之後,便門可羅雀,只有小青年們偶爾過去拍拍婚紗照。

    展覽館門口,貼著一張告示,農曆臘月二十六至正月初七閉館。

    今天臘月二十,初中高中的小崽們還沒放假。

    展覽館免費,憑身份證取票。

    蘇南捏著一張薄薄的號碼紙,走進紅房子裡。

    槭城彈丸之地,搜刮一圈也就那麼幾個「名人」,捐資助學的華僑都給拉上湊數,堪堪湊齊了三個展廳。展覽的作品更是磕磣寒酸,連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扒出來的「老幹部詩歌」,也糊裱裝訂,高懸展櫃。

    逛到西廳,蘇南自覺無聊,正要離開,餘光里瞥見玻璃罩子下面一尊潔白的建築模型,立即停下腳步。

    往前一步,低頭看模型的介紹----

    s大學美術館,設計者:周觀淵,楊洛,陳知遇。

    ***

    離開紅房子,蘇南順道去超市幫蘇靜買了瓶新的洗潔精。

    天冷,路上行人匆匆,除了幾個初中生模樣的熊孩子,鬨笑著往人車輪胎底下扔炮仗。

    蘇南從小怕這個,拉上了羽絨服拉鏈,匆匆繞道而行。

    到巷口,一輛熟悉的轎車陡然闖入視野之中。

    一愣,拉下圍巾,眯眼細看,崇a的牌照。

    蘇南磨蹭了一會兒,才緩步走過去,還沒到跟前,車窗已經打開,近半個多月沒見的陳知遇探出頭來,不無驚訝:「蘇南。」

    「陳老師。」

    陳知遇目光往她手裡掃了一眼,「你住附近?」

    「嗯……」

    車門拉開,陳知遇邁下車,乾淨鋥亮的皮鞋往地上一踩,霎時沾上點兒泥水。

    懷揣著剛剛窺知的巨大秘密,蘇南沒敢看他,「您來……來槭城看楓樹嗎?楓葉早落了……」

    「不是,過來送點材料。」

    他說「材料「兩字時,她心臟莫名的,跟著咯噔了一下。

    下一秒,便聽陳知遇問道:「你知道名人作品展覽館在哪兒嗎?」

    蘇南手好像有點兒凍僵了,不聽使喚。

    過了好半晌,她才緩緩抬起手指,指了指不遠處,「那兒,三棟紅房子,很顯眼。」

    陳知遇笑一聲,「謝了。十幾年沒來過,槭城變化太大,路不好找了。」

    「您過去吧,我……我姐姐等著用洗潔精……」

    話沒說完,忽聽見巷子裡驟然傳來嘈雜的叫喊聲。

    抬頭一看,巷子那頭,等著用洗潔精的姐姐,正和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以極其粗暴的姿勢互相拉扯著……

    第9章 (09)秘密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

    蘇靜一瞅見蘇南,像是遇見救星,抬高嗓門:「蘇南!蘇南你勸勸你姐夫!都快過年了啊!哪有過年,過年還往別人家跑的……」

    男人一把搡開蘇靜,「房子給你住了,錢給你留了!你他媽還鬧!鬧個雞巴!」

    蘇南怔然,窘然,緊接著思緒就像那已被踐踏殆盡的雪地,無序斑駁之中,一片殘餘的空白。

    「蘇南!」蘇靜又撲上去,緊纏著那男人不放,「蘇南!你幫忙勸勸你姐夫啊!都要過年了!」

    喉嚨里燒了塊炭,發不出聲,她恨不能失語,或者就地蒸發。

    塑膠袋給寒風吹得嘩啦作響,前進一步,卻是拉住了蘇靜手臂,「姐……算了吧。」

    「算了?!我憑什麼算了!這是他家啊,還有寧寧,寧寧是他女兒……」她忽然撐不住一般,喉嚨嗚咽出聲,粗糙泛紅的手指,卻仍然死扣著男人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剛往那個賤人那兒去一步,我就……」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輛雖有多年,外表仍然鋥亮的轎車上,「……一頭撞死在車上!」

    蘇南被蘇靜罵過冷心冷肺,在她無數次勸說她離婚時候。蘇靜總有千百句話還回來,好像蘇南一句理智的勸告,就成了和「賤人」一個陣營的。

    久而久之,蘇南不敢再提一句。心裡那點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裡,捏著捏著就沒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厭煩和麻木。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此時此刻,她覺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鐵不成鋼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邊,差點挨字挨字地蹦出來。

    咬著後槽牙,伸手抱住蘇靜的腰,使勁往後帶,手上袋子被蘇靜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裡。

    帶著勁風的一巴掌,狠甩在臉上。

    「蘇南!你幫誰呢!」

    男人趁機一扯衣袖,斜了蘇靜一眼,整整領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卻不知能做什麼,又尷尬地僵在那兒。

    蘇南臉上,讓蘇靜抽出了五道紅印。

    蘇靜有點蒙,片刻,握著蘇南手臂退後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寧寧還在家呢,那么小,你放她一個人……」她飛快蹲下身,借這動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撿起來,拿出裡面乾淨的洗潔精瓶子往蘇靜手裡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蘇南低垂著頭,誰也沒看,越過蘇靜,越過陳知遇,踩著骯髒的雪地,飛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過時,她低垂的眼裡,有淚滲出來。

    「蘇南。」

    身影仿佛沒有聽見,逃離般的架勢走遠了。

    陳知遇拔了鑰匙,摔上車門,飛快趕上去。

    暗雲低垂,河水枯竭,灰撲撲的石橋,蘇南立在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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