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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頁

2023-09-25 18:40:36 作者: 金陵十四釵/金十四釵
    直到虞仲夜的聲音從烏泱泱的人群後頭傳過來,鳴鳴,進來。

    刑鳴從自覺分開兩邊的人群當中走過去。那些人都看著他,一雙雙冒著血光的眼睛,像夜裡的狼。殺機四伏。

    刑鳴全無所謂,大大方方地在眾人的目光里走進去,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病床邊----也就他跟親兒子虞少艾可以。

    虞少艾管虞仲夜叫老爸,刑鳴管虞仲夜叫老師,閒雜人等有的胡扯兩句,有的乾笑兩聲,病房倏地就安靜了。焦點全落在刑鳴身上。刑鳴離開演播室有一陣子,久未被這麼多不懷好意的眼睛打量挑剔,也不怯場,故意說自己準備了一些故事來陪虞老師打發時間。他現學現賣,把前天才看的《閩地鬼事》添油加醋講了一遍。虞仲夜臉上淡淡含笑,始終很耐煩地看著刑鳴,看他以嚴肅的表情渲染,以誇張的用詞勾兌,還故弄玄虛地掐掉每個故事的尾聲,讓大伙兒猜猜故事的結局。故事其實不新鮮,鬼神之說本就大同小異,虞仲夜連著兩回都猜了出來,他笑著對刑鳴說,我再猜出來,就要罰你了。

    第三個故事還沒講完,虞少艾就忍不住了,找個藉口溜了出去。大少爺一走,擁堵病房的其餘人等也自知沒趣,陸陸續續地都散了。最後就只剩下刑鳴一個人。

    仲秋風涼,天色沉了些,刑鳴起身走向窗邊,拉嚴實了窗簾。他又在虞仲夜的病床邊坐下了,這回不故意沒話找話,累了就趴伏下去,特別安心地睡了。虞仲夜摸著他的頭髮,也闔上眼睛。

    四處求醫仍醫治無果,崔文軍帶著兒子又回來了,三天兩頭給刑鳴打電話求見面。

    刑鳴莫名心虛,雖幫忙安排了小崔病情的醫學鑑定,對於見面一事,卻總以各種藉口搪塞。

    虞台長真的交待秘書迂迴地向疾控中心打了招呼,鑑定報告很快出來了。

    好在報告說明,崔皓飛的病情與盛域的新藥並無關聯。

    刑鳴心中巨石落地,主動給崔文軍打了電話,約定了時間去他家看看。

    刑鳴與崔文軍見面前,才與醫生討論過虞仲夜的病情,腦瘤的位置還算樂觀,醫生建議直接手術,但虞仲夜卻打算保守治療。刑鳴心有牽掛,對崔文軍的敘述就無法百分百投入。

    大概聽出來,崔文軍辭掉工作照顧兒子,父子倆目前居無定所,生活已經捉襟見肘。

    說話時崔文軍滿臉濁淚,但提及兒子依然驕傲,他說,出事之後,兒子從不怨天尤人,沒想過自己今後的生活,只想給自己給一起試藥的朋友討個公道。

    崔皓飛讓父親挨個打聽,雖然就他一個癱了,但其他試藥者也有出現嚴重不良反應的。這些甘願以身犯險的人大多就是人們常說的「弱勢群體」,既有勤工儉學的學生,也有短於教育的打工者,崔皓飛認為自己應該替他們發聲。

    刑鳴多數時間扮演聽眾,偶爾才插一兩句話,問問病情相關。換做以前,他一定亢奮如嗅見血腥味的狼,他一定對這樣的新聞事件求之若渴,想想試藥族與中介、藥企之間充滿互相博弈的灰色地帶,怎麼都是一期很值得深入探討的專題。

    但這得在他豁出一切替劉崇奇翻案之前。現在《東方視界》已經易主,他連正式採訪都得向駱優打申請。

    情況比他想像得更糟。

    崔文軍拿鑰匙打開鏽跡斑斑的大門,底層的樓房十分潮濕,牆上霉斑大片,空氣中異味瀰漫。

    老崔看出刑鳴面色有異,侷促地解釋著,孩子現在大小便不能自理,他常用溫水替他擦洗身體,已經很勤快了。

    刑鳴再見崔皓飛時嚇了一跳,床上那個男孩子瘦得像捆乾柴,皮膚灰白乾燥,仿佛有癬,唯有一雙眼睛鋥亮如舊,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

    崔皓飛一見他就招手,笑呵呵地喊:「刑主播,好久不見。」

    刑鳴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已經不是主播了。」

    崔皓飛被父親扶著坐了起來,調皮地沖他眨了眨眼睛:「你也已經不是直男了吧。」

    見刑鳴不解地看著他,他便努嘴指向他的腿:「還是腿出賣了你,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夜夜洞房,就沒把腿合攏過?」

    刑鳴當真一本正經地想了想,道:「還真是。」

    崔皓飛大笑出聲,啪啪地怕打床面:「我就知道,我第一眼見你時就知道咱倆都一樣,直不了!」

    刑鳴微笑著在少年床邊坐下,他看見床頭依舊放著那本數學建模教材,已經翻得快掉頁了。

    兩人閒聊沒幾句,崔皓飛再次失禁了。這個無比伶俐驕傲的男孩子突然紅了眼睛,特別費力地沖刑鳴吐字,你能不能把頭轉過去。

    他想自己把屁股抬高,把弄髒的成人尿片扯出來。

    但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一個正當大好年紀的男孩卻做不到。崔文軍想上去替兒子料理乾淨,也被崔皓飛一聲尖叫,阻止了動作。

    刑鳴看著崔皓飛艱難地扭動,挺身,像沖刷到岸上費力打挺的魚,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再來。他很想搭把手,幾次險些已經出手,終究還是忍住了。刑鳴默默背過身去,又開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空氣中異味更重了。刑鳴聽見一顆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跟他自己無數次做的一樣。

    崔皓飛終於還是自己把尿片扯出來了。待幫著兒子弄乾淨下身,崔文軍突然以古人作揖的樣式給刑鳴行了個禮,結果卻一揖到底,長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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