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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40:36 作者: 金陵十四釵/金十四釵
衛明慷慨陳詞,說他此行提交的議案就是如何遏制行政干預司法,說他自己一直致力於扭轉「疑罪從有」與「命案必破」的錯誤刑偵理念,不能讓「地方化」與「民憤」左右審判公正……洋洋灑灑一通發言,最後他驕傲地說,在他迄今為止的堅持奮鬥於一線的職業生涯中,沒辦過一件冤案,沒錯抓一個好人。
在場的記者一片掌聲。
一堆舉著話筒嗷嗷待哺的記者里,唯獨刑鳴得到了提問權。因為衛明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著眼熟。
有點較真且不合時宜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刑鳴把準備好的採訪提綱完全拋之腦後,只對衛明提了一個問題,你真的沒抓錯過一個好人嗎?
衛明單肩抖動,揉了揉鼻子,回答道,你問我抓沒抓錯過一個好人?答案當然是,沒有。
單肩抖動和揉捏鼻子都是撒謊者的微表情,假設這套神叨叨的東西是對的。刑鳴毫無表情地注視衛副局長,不緊不慢地繼續發問,所以,你真的沒抓錯過一個好人嗎?
這次衛明沒有回答。刑鳴的話筒很快被一個突然插上來的男人搶走了。
儘管是十來年前的舊案,刑鳴依然記憶猶新。他骨子裡就不是豁達的人,容易記恨。
他記得那個強姦案的受害者名叫殷曉潔,曾是經濟日報的一名女實習生,為了轉正的事情來過家裡好幾回,每回都拎著大包小包,極盡客套之能。刑鳴見過殷曉潔兩面,大嘴大眼大大咧咧,有五六分顏色,不算十分漂亮。她管刑宏叫師父,管唐婉叫師娘。儘管嘴甜,但刑宏仍不客氣地批評她專業不精,不適合干媒體人這行。
刑宏因心臟病突發猝死於牛嶺監獄之後,兩年前的強姦案又被好事兒的媒體翻出來。殷曉潔在接受採訪時哀嘆,欲潔何曾潔,我不怨我師父,只願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切安好,來生做個好人。
佛里佛氣的說了一通。顯得多麼寬仁豁達,女菩薩似的。
當時殷曉潔已經進入明珠台工作,從強姦案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外語頻道的新聞主播。沒過幾年又因工作關係結識了她的現任丈夫,順利嫁去美國,據傳她的丈夫是一位華裔富商,對熒幕上那個娓娓播音的女主播一見鍾情。殷曉潔的婚後生活堪稱幸福,相夫教子,豪宅名車,偶爾上街買個包還前前後後都有菲傭伺候。她漸漸淡出公眾視野。
對於刑宏的案子,檢察院批捕之後,公安部門開始為起訴做準備,第二輪搜集證據。其實也沒什麼新證據需要補充的,衛明已將包括書證物證等在內的各項證據準備齊了,殷曉潔在遭受性侵的過程中拼死反抗,遭刑宏暴力毆打致輕傷,傷痕已拍照紀錄,她的指甲里有刑宏的DNA,與刑宏臉部、手上的抓傷完全相符,陰部也有刑宏的精液提取……
在公安準備起訴的兩個月里,唐婉每天都會帶著刑鳴蹲守在衛明的家門口。她堅信自己的丈夫清白無辜,只要衛明出現,她便拽著他一通央求,能不能再仔細查一查呀?也許是跟那個女人有過節而遭她誣陷,也許他們是通姦。
唐婉不敢拔高聲音,一直憋著嗓子,以至於衛明常常聽不清她說的什麼,還得扯著嗓門再問一遍。
唐婉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衛明雖嫌這麼每天被人蹲守很煩人,卻也從來沒撂過一句重話。有一次,他緊緊挨著唐婉的肩膀,摸著她的手說,也別花那個閒錢找律師了。再找個男人吧,這案子板上釘釘,翻不了身的。
刑鳴一直在旁邊看著。衛明盯著唐婉的那種眼神,就像一頭狼盯著一匹膘厚毛光的羊。
衛明家門外的走道上不時有人經過。他們聽見了風聲,收回一開始同情的目光,開始指指點點。
唐婉的手伸在兒子背後,狠狠拽他的衣服,使得刑鳴很難把頭抬起來,好像縮殼裡的王八。唐婉害怕遇見熟人。她的丈夫已經完了,只剩下兒子了,她覺得自己丟臉可以,刑鳴的前途千萬不能就這麼毀了。
在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裡,刑鳴白天上課,晚上就跟著唐婉去找衛明。後來唐婉跟了向勇,放棄了為夫伸冤。但刑鳴還是習慣性地常去轉轉,沒去幾次,衛明就不見了。他全家都搬走了。
聽說,衛明被調出市里,去了某地的鐵路公安處,任處長兼黨委書記。
一去杳無音信,近幾年才重新調回來。
衛明一路高升,殷曉潔嫁入豪門,所有與這個案子相關的人都飛黃騰達了,唯獨那個鐵血直言的記者一夜間聲名掃地。
跟「性」相關的案子量刑通常不重,但最是毀人名聲。那個時候人們淳樸善良認知狹隘,女人的褲襠不是洪水也是猛獸。像刑宏這樣貌似正派卻強扒女人褲襠的人,更該遭千刀萬剮。
強姦案牽扯出別的案情,新的證人接二連三地出現,新的證據牽五掛四地浮出,由此,刑記者以前在《經濟日報》上寫的文章全成了狗屁。曾被他直言揭露醜行惡行的機關與企業紛紛出來倒打一耙,指控刑宏因敲詐未遂,蓄意執筆抹黑。
刑鳴也由最初對父親的篤信不疑變得將信將疑。刑宏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怨,他恨,他戰戰兢兢,躲躲閃閃,恥於聽任何人提及刑宏的名字。他一言不合就跟人動手,甚至刑宏猝死在監獄那天,他還在考場裡奮筆疾書,主觀上就不願意去見老子最後一面。三人成虎,那個高大英俊、真誠仗義的男人已在眾說紛紜中死去了。他是他整個青少年時代被人低看一眼的因由,他成了他心口裡的瘤,血液里的毒,怎麼撇也撇不乾淨。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