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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40:36 作者: 金陵十四釵/金十四釵
可能是天生洞察力敏銳,也可能是一段時間的工作經驗所致,刑鳴意識到,崔文軍這樣的採訪對象一旦對你失去信任,可能你再沒機會讓他開口。
他讓組員回旅館,自己撩起襯衣袖子走上前,跟工頭打了聲招呼,就幫著崔文軍在車前卸貨。一袋八十斤的化肥,貨車限定載重二十噸,但粗看一眼,至少超載一倍。
跟崔文軍一起卸貨的還有兩個工人,他們一見刑鳴走過來,都停了手頭的活計望著他,太打眼了,明星似的。
唯獨崔文軍沒抬眼,直到叉車前多了一個人跟他傳接著堆垛,才反應過來。他抬頭看了刑鳴一眼,說,你的衣服太好了。
刑鳴便把身上那件阿瑪尼的襯衣脫下來,拋在一邊,太陽下頭只穿背心幹活。
兩人配合默契,上搬下卸的同時還能閒聊兩句。多個人多雙手,這一小組裝卸隊比平時收工得早,直到卸完最後一袋化肥,刑鳴也一字未提讓崔皓飛上節目的事兒,他請所有的裝卸工人喝啤酒,一箱貝克,冰的。回到旅館,鞋也不脫倒頭就睡,同屋的阮寧若折騰出比較大的動靜,他就發火,抄起什麼砸什麼。
眼看五一節前的最後期限就要到了,節目還差一期,不僅沒審壓根沒錄,台里一個接一個的電話來問進度。出差的一組人急了,連每晚跟女朋友煲電話粥的阮寧都急了,刑鳴還是不緊不慢,連著三天隨著崔文軍到處卸貨。
第一天求經驗,問他裝卸的門道堆垛的技巧,第二天聊家常,問他家人幾口薪水多少,第三天直到收工還是崔文軍先開的口。崔文軍看見刑鳴跟吃糖似的吃一種藥片,也不和水吞,就這麼嚼一嚼乾咽下去,忍不住問:「就這麼吃藥?」
燒已經退了,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疼,不服這種兼具止痛藥功效的退燒片就不行。其實是嫌找水送服太麻煩,但刑鳴一本正經地跟人解釋,說干吞藥片易灼傷食道,嚼碎了更利於吸收,也能減少腸胃刺激。
崔文軍又問:「不苦嗎?」
刑鳴點頭:「苦。」頓了頓,還想為自己偷懶找藉口:「人得吃點苦,太舒坦的人生沒意思。」
「所以主持人都不幹了,跑來當工人?」
刑鳴笑了笑,當著崔文軍的面掏空了全部口袋,拿出裡頭的手機、皮夾、一版藥片和一支鋼筆,說,沒有錄音筆,沒有針孔攝像機,我就是來跟你聊聊。
這是三天相處一同揮汗的交情,崔文軍不再對一個記者設防,他告訴刑鳴自己干裝卸工,有時也開牽引車,一天收入一百出頭,而一個周期的同性戀矯正費用是五萬多。
刑鳴微微皺眉:「不吃不喝,一年半都白幹了。」
一個老子口中的兒子得出色成什麼樣?崔皓飛聰慧善良忍讓勤勉孝順,各種美德咸集一身,崔文軍談起兒子來滔滔不絕,刑鳴便耐心傾聽,偶爾順著他的話也誇獎兩句。兩個男人相談甚歡,氣氛很好,崔文軍的每條皺紋都因笑容舒展,每根白髮都閃閃發亮,但他仍深信喜歡同性是一種疾病,也認定家醜不可外揚。
對於這世上的一部分人來說,性取向這個問題生死攸關,沒有理解,沒有退讓,而是鴻溝天塹,一步不可逾越。刑鳴發現自己沒法說服對方,決定換一個談話思路。
「你知道持刀傷人要判幾年嗎?」他嚇唬他。
崔文軍突然木起一張臉,接著失聲大哭。
刑鳴慨然,這是一位父親的眼淚。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乘勝追擊,可以哄他,詐他,可以吹噓自己救了陶紅彬一家人的性命,也可以借那件舊事深入,說媒體能夠煽動群眾干預司法,免他兒子的牢獄之災。
但他沒忍心。他敬重這樣一位父親。
刑鳴決定不再揀對方最軟的地方下刀子,留下自己與阮寧的聯繫方式,告訴他,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來電話,找不到一個,找另一個也行。
帶著滿心的挫敗感回到旅館,阮寧說台里又來電話催了,這回是老陳,讓他無論如何儘快回電,說他們再不回去,《東方視界》的第一期就得開天窗。
刑鳴「嗯」了一聲,沒找老陳卻一個號碼撥到虞仲夜那兒,他手上其實還有一套備選方案,但進度拖延成這樣,怎麼也得給領導一個交代。
「老師,可能選題還得改……」
刑鳴既緊張也內疚,忐忐忑忑地斟酌措辭,但虞台長的態度還是那樣,不體恤不溫存,毫無人情味。
「你做不到就換別人。」他問他,「做不到?」
刑鳴僵在那裡,進退維谷,怎麼回答都不是。
這時候阮寧從外頭跑進來,風風火火地喊他:老大!
刑鳴幾乎要把手機砸阮寧臉上,但對方接下來一句話讓他瞬間轉怒為喜。
「老大……崔文軍,你的手機占線他找我了,他好像……好像改主意了。」
「老師……」柳暗花明又一村,刑鳴激動地聲音一抖,喜氣直接溢出來了。
「做不到就別回來。」電話那頭的虞仲夜輕笑一聲,「去吧。」
第41章
崔文軍對兒子上不上節目仍然猶豫,但他說出了一家醫院的名字,崔皓飛就是在這裡接受的電擊厭惡療法。潛伏在居民樓內的私人小診所這幾天小組成員拍得多了,這家民營醫院不僅規模可以媲美公立三甲,官網上還赫然寫著由某知名公立醫院授權特許經營,並附上業內權威人士的照片若干。這麼些天,刑鳴終於嗅到了新聞的味道,像狼嗅到了帶血的肉,第一反應是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