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2023-09-25 18:40:36 作者: 金陵十四釵/金十四釵
譬如,昨兒夜裡這面鏡子就倒映出兩個男人,如榫與卯,整整一夜都嵌合在一起。與第一次一樣,刑鳴感到快慰的同時也感到屈辱,且快感愈強烈,這種憋屈感便愈明顯,在虞仲夜面前,他時而失識,時而失智,如茫茫海里的一隻浮生物,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菲比忙得不亦樂乎,刑鳴用英語跟她簡單交談兩句,突然心血來潮地問,虞老師是不是常帶我這種人回來?
話問出口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什麼叫「這種人」?「這種人」是哪種人?他刑鳴又該是哪種人?
他很快有些失望地發現,自己連「這種人」都比不上,他在床上的反應其實糟糕透頂,既不老練,也不清純,既不風情,也不溫馴。刻意邀寵時格外不自然,一旦不刻意了,又顯得過於冷淡陰鷙,反正怎麼都不合適,怎麼都不討好。
沒想到菲比的回答完全出人意料,她說她在這間房子裡工作了五六年,他是唯一一個被允許留宿的人。
想了想,台里台外這個圈,多少小生花旦眼巴巴地盼著能被虞台長臨幸,但好像還真沒聽說過哪個成功爬上了龍床。一顆一直堵著的心莫名好受一些,刑鳴試圖安慰自己,不過就是睡覺罷了,跟女人是睡,跟男人也是睡,何況這個男人還一言九鼎,手攬生殺大權。
菲比忙了一陣,走了,刑鳴透過這面他極厭惡的玻璃窗,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他可以為自己的下屬擋刀子,卻常常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只憑一眼他就認出了這個人,陶紅彬。
但凡識陶紅彬的人都知道他經歷坎坷,市環衛處的掏糞工因救人遭遇車禍,被救者一聲不吭地跑了,他卻死裡逃生,還為此少了一條腿。一家五口的日子原本就不寬裕,而今頂樑柱喪失了勞動力,巨額醫藥費更令這家庭負債纍纍。為了三個子女不輟學,陶紅彬拖著殘肢,四處上訪反應,想為自己爭取一個「見義勇為」的表彰,結果屢遭白眼與推諉不說,還因曝露了超生問題被罰了一大筆錢,陶紅彬四處求助無門,最絕望的時候想過全家一起吞煤氣自殺。
可是他沒死成,因為他被請上了《明珠連線》。
刑鳴並不是第一個請陶紅彬做節目的媒體,陶紅彬也曾想過向媒體求助,有個女主持台上緊緊握著他的手淚流不止,下台以後就用消毒藥水洗了好幾遍。
比起莊蕾時代的《明珠連線》常以眼淚或擁抱的方式為節目嘉賓搽除傷痛,刑鳴那種冷若冰霜的長相天生帶著距離感,語言風格也不太親民,似乎完全不諳熟於如何共情。但節目結束錄製之後,他便借著《明珠連線》的平台公開尋找車禍目擊者,並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派出記者前去求證。他甚至親自攜節目組的律師團登門造訪那些推諉扯皮的相關部門,以國家法規與地方條例據理力爭,終於為陶紅彬爭來了一張「見義勇為」的證書。
憑著這薄薄一張紙,陶紅彬不僅順理成章地獲取了補償獎金,還得到了就業援助,在這片頂級別墅區擔任綠化管理員,月收入相當不菲。
陶紅彬拿到政府頒發的30萬元獎金時,妻子帶著三個子女齊齊下跪,砰砰地給刑鳴磕了幾個頭。
後來刑鳴自掏腰包請趕不及回鄉過年的打工者吃飯,陶紅彬也是座上客之一。飯桌上,陶紅彬八歲的兒子當著數百打工者與諸多電視攝像機的面前,大聲念誦起自己期末考試得了滿分的作文,頭一句便是:我的理想是長大以後當一名刑鳴叔叔那樣的主持人……
刑鳴微笑,到底是小孩子,如此懵懂天真,分不清夢境、理想與現實,如同靈魂、肉身與殘骸。但童聲郎朗,酒過三巡,他漸漸眼眶發熱,臉頰微燙,一雙眼睛薄霧繚繞----他喝醉以後常是這樣的反應----一頓年夜飯耗時良久,各色人聲此起彼伏,星子在很高的夜空中浮出,閃爍,然後湮沒。
陶紅彬在枝杈間仰起臉,也一眼就認出了刑鳴。不待對方走到自己跟前,他便放下了修剪樹木的工具,一邊在褲子上反覆擦拭雙手,一邊迎上去跟刑鳴打招呼。時隔多日再次相見,儘管早就見過不少回,他仍激動得手足發顫,一開口就結巴:「你……還記得我嗎?我跟你喝過一頓酒,你救了我全家幾條命。」
「我記得你。」刑鳴望著這張黑魆魆的臉,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久違的笑容,「氣色不錯,家裡人還好?」
「都好都好。」陶紅彬忙不迭地點頭。
刑鳴與陶紅彬並肩坐在花廊前,嘴裡叼著一根草莖,對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明珠連線》為啥換了主持人?」
「服從上級安排,我會有更好的節目。」
「能比《明珠連線》還好?《明珠連線》就是全中國最好的節目。」陶紅彬肚子裡沒多少墨水,只能一連說了幾聲「最好」以示肯定。
刑鳴轉臉看向陶紅彬,片刻後,他煞有介事地點頭、保證:「一定比《明珠連線》還好。」
聽完陶紅彬天南海北的一通拉扯,刑鳴就把虞仲夜交代的事情給忘了,老實說他對明珠台里的人一視同仁,無論領導還是臨時工,一概不放在眼裡。眼下他雄心再起,埋頭伏案,他花了三天時間為新節目制定策劃方案,一遍遍推翻又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