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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14:40 作者: 楚一一
那樣的傷痕,饒朗再了解和熟悉不過了。那絕不可能是什麼騎車時不小心跌倒、或者走路時粗心大意撞到了書櫃一角這一類尋常的生活場景里,所能造成的傷痕。饒朗分明親眼看到,那一塊快的青紫瘢痕,最外圍的一圈是發黃泛青的顏色,越往中心顏色越深,從絳紫直到變成深深的紫黑,那樣的顏色層次,讓每一塊淤痕,看起來都像是一隻空洞無神的大眼、近人而似妖,因為那樣空洞的眼神實在不像人類所能夠擁有的,如果任何人與那樣的傷痕之「眼」對視上一遭,都會打心眼裡感到一陣後背發涼的恐懼。那樣的傷痕,饒朗還從來沒有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看到過,除了他自己。
那一定是每一個深夜,把自己關在一個沒有人的密閉空間之內,向著桌角、書櫃角等一切目光所及、可以找到的尖利銳角,拼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把自己其實脆弱不堪的肉身向著那些尖角狠狠撞去,好似根本不會感受到任何一絲疼痛一般。
擁有這樣傷痕的人,饒朗無比確信,內心一定和自己一樣,關著一頭無比兇猛而殘暴的野獸,每到深夜力量更是會成倍的增長,讓人在本就失去了白日裡親友的目光注視和支持的情況下,更是完全無法壓制,只能眼看著那野獸從白日裡的鐵籠中掙脫出來,如果不想傷害親近的人,就只能通過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替那野獸發泄著體內殘暴的力量。
雷的心裡和饒朗一樣,也關著這樣的一隻野獸,也就是說……
饒朗想起,當雷說起饒峻時的語氣,和在那黑夜中站在饒峻背後時、冷冷望向了饒峻的眼神,若是留心去仔細揣摩的話,無一不是藏著恨意的。
也就是說……雷從幼時起,遭遇過和饒朗同樣的經歷。
不,或許還要更多。
甚至連饒朗都不敢繼續想下去了----饒峻是雷的爸爸啊,如果他還能夠當得起「爸爸」這個稱謂的話。也就是說,如果饒朗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需要面對和饒峻相處的時間,而在雷這裡,需要面對的則是每一日從清晨到夜晚的朝夕相處。如果每一次相處,都會給饒峻一個向著弱小而無助的小男孩伸出手去的機會,如果這機會在饒朗這兒是一捧沙子,那麼於雷而言,便是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死亡沙漠。
雷是饒朗之外,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受害者。
電光火石之間,饒朗的頭腦中如一道閃電劈過一樣,想起了那個不開燈的下午,被他所忽視的、卻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幕。
那是他所未曾注意到的最後的一幕,是完成了整副記憶拼圖的最後一塊。
那個下午,當饒朗帶著最邪惡卻最天真、最懵懂卻最本能的神情,像一個天使、也像一個惡魔,把手中握著的刀狠狠刺向了對面以後,當那人體內的番茄醬噴涌而出、讓饒朗感覺到一陣絲絲的甜意之後。
饒朗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動作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自然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該怎麼做,只能愣愣的站著。這時,他忽然聽到窗外「咔噠」一聲。
饒朗茫然的向著那聲音冒出的方向轉過頭去。
那時饒朗的家住在一樓,那個房間的窗子能夠讓人從路旁往裡眺望、窺見到房間裡的每一處細節陳設,所以那一隻開始逐漸爬上了皺紋、將要變得滄桑的手在伸向饒朗以前,非常細心的把窗子關得嚴嚴實實,也不忘拉上了窗簾。只是房間裡沒有開燈,所以那隻手的主人沒有注意到,一顆心全被想要看的動畫片占據的饒朗也沒有注意到,那窗簾並沒有拉到完全閉合,而是留出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小小縫隙。
那聲音正是從窗邊傳進來的。
本來正在不知所措的饒朗,聽到那樣小小的一聲,幾乎像是得到了什麼指令一般----其實那聲音並不會給他任何的幫助和指引,只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饒朗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會像要去抓救命稻草一樣去探尋吧。所以饒朗幾個大步,幾乎是撲到了窗邊,透過那一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小縫隙,向著窗外望去。
緊接著饒朗又是一個大步,向著後方跳開去,好像這一眼讓他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般。
因為饒朗完全沒有想到,透過那道縫隙自己所看到的,是一隻黑洞洞的瞳仁----
窗外正有人和饒朗以一模一樣的動作姿勢,緊緊的貼在窗邊窺探著。唯一不同的是,那隻眼窺探的是房間裡的世界,而饒朗是想要尋找外面的世界是否能夠哪怕一絲線索為他帶來救贖。
饒朗的大步帶起了一陣風,讓那窗簾微微的揚起。也就是在那窗簾揚起的一個瞬間,在饒朗大步後退的過程之中,他一眼瞥見了窗外的那一張臉。
隨後,當饒朗帶起的風消失了,窗簾又綿軟的落了下來。在饒朗的視線中,不僅那張臉看不見了,那一隻黑漆漆的瞳仁也消失不見了。看來,窗外的那個身影已經跑遠了。
可是,只需要這一眼。
足夠了。
饒朗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站在窗外往房間裡窺探的那個人,是他應該叫做「堂哥」的饒雷。
如果只是單純的對上了饒雷的一隻眼,想來饒朗也不會這樣的驚慌失措,幾乎是踉踉蹌蹌的忙不迭向後大步退去。
真正讓饒朗感到驚慌和恐懼的,是那隻黑漆漆瞳仁之中所藏著的眼神。
雷的確比饒朗要稍微大上一些,可也並沒有大上幾歲。那時的雷,也仍然是一個天真懵懂的孩童,如果普通的小孩子看到面前先是無比噁心、繼而是無比血腥的一幕,正常的反應該是早就遠遠的躲開去、不敢再看,即便出於那本能的好奇繼續看下去了,想來那眼神里也該是深深的驚訝和恐懼吧?
可是饒朗在雷的瞳仁里看到的不是這些。
雷的瞳仁里,透露出的是一種狂喜。
那種狂喜讓饒朗打從心底里深深的畏懼著。因為饒朗很確定自己在出於本能向著對面狠狠揮刀以後,所感受到的情緒是一種迷茫,一種不知所措。而窗外的雷那樣狂喜的眼神,讓饒朗發現,雷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因為眼前這血腥的一幕興奮躍動著,那是一種壓制不下去、也完全不受控的喜悅,超過了小孩子所有本能喜愛的動畫片、小零食和遊樂場。
饒朗覺得,雷那和他同樣小的身軀之內,藏著什麼和其他小孩子截然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嗜血的本能?還是一種深深的仇恨?那樣狂喜的眼神讓饒朗確定,雷一點也不怕,他只恨那個拿刀狠狠揮向了對面的人不是他自己。
相比起饒朗,小小的雷才是一個真正的惡魔。那嗜血的本能,和深深的仇恨,或許早已兼而有之的根植於他的體內。
在他所謂的爸爸一次次向著他伸出手來過程中,那顆種子不斷不斷的生長,直到長成一棵參天的巨樹。
雷那樣狂喜的眼神,讓小小的饒朗出於本能、對雷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對饒峻。他或許早已在心裡意識到,雷是一個比饒峻更為可怕的惡魔,脫胎於饒峻,卻在不斷受到傷害的過程中進化得更為兇殘,仇恨,是這種進化和生長最好的催化劑。饒朗想要逃避,一輩子都不敢再看那充滿狂喜的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