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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曹恩凡說:「那時候你能有多高?敲門問問吧。」
嚴天佐點點頭,準備敲門。手抬了半天,他回頭對曹恩凡說:「我叔叔對我們不好。我不想看見他。」
嚴天佐的臉上浮現了曹恩凡很少見過的慌張,讓他心疼不已。他抱過嚴天佐的肩,輕拍著安慰他。
「我敲門了?」曹恩凡問。
嚴天佐喘了口氣,「嗯。」
曹恩凡看嚴天佐做好了準備,伸手去敲門,門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門內門外的人對望著,忽然門內人高喊:「二哥!」
嚴天佐和曹恩凡這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孔:「小淞!」
小淞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丟開了門便往房子裡跑,喊著:「大哥!二哥和恩凡哥來了!大哥!」
嚴天佐和曹恩凡完全愣住了,站在門外,竟是沒往院子裡走一步。直到嚴天佑走過來,把弟弟抱在懷裡。
「你們怎麼來了?」嚴天佑的聲音哽咽。
嚴天佐抓著哥哥身上的破衣服說:「日本人投降了,咱們回家。」
村子裡消息閉塞,雖然來過日本兵,但村民們只知道害怕,卻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國家被侵略,更不知道抗戰已經勝利。
嚴天佑和小淞所有的行李不過是各自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四人一起回了上海。
崑山路的小樓又恢復了幾年前的樣子。嚴天佑甚至還問過嚴天佐和曹恩凡,他們的房間需不需要添置些新東西,譬如大一點的衣櫃之類。
曹恩凡說不用了,自己沒什麼衣服要放,現在這個就夠用了。嚴天佑點點頭,回了自己房間。嚴天佐看哥哥走了,回頭對曹恩凡壞笑著說:「衣櫃不用換大的,應該換個大點兒的床。」
那天晚上,嚴天佐抱著曹恩凡說:「都回來了,我能睡個好覺了。」曹恩凡再看他時,他果然已經睡熟了,像個嬰兒一般,把頭埋在曹恩凡的頸窩,呼吸深重均勻,睡得無比香甜。
嚴天佐是被餓醒的,醒來發現曹恩凡不在身邊,一個翻身坐起來,看到他穿戴整齊坐在書桌前,正在讀什麼。
「恩凡?」
曹恩凡沒答話,他下床走到他身後。若是平時,曹恩凡有功夫在身上,早就發現了他的動作,現在他卻一動不動地背對著嚴天佐,坐在那裡。
嚴天佐看到他在讀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國民政府在南京為抗戰烈士舉行集體國葬。
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小字越過中fèng連到下一版面。嚴天佐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發現那些小字是烈士名單,包括他們所屬的部隊、軍銜、姓名。
嚴天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順著曹恩凡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他盯著的那一片小字中看到了「童飛」的名字。他的心驟然收緊,不安地看著曹恩凡。之後他緩緩蹲下身,拉過曹恩凡的手輕輕吻了吻。
曹恩凡終於有了反應,低頭對他笑了笑:「不知道童大哥願不願意別人這樣看他。他可是最不愛聽別人說他是好人。」
嚴天佐站起來把他抱在懷裡,說:「可他確實是個好人。」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十日,南京。曹恩凡和嚴天佐在路邊看著國葬儀式的儀仗隊從眼前緩緩走過,他們看到童飛的軍裝禮服被蓋上了青天白日旗,他們聽到了當局對抗戰烈士的悼詞。
南京那天的陽光很刺眼,曹恩凡覺得,就想童飛每次出現在他面前那樣刺眼。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上海好景不長,不僅是政府的經濟狀況,也是青幫的狀況。或者說,青幫自杜先生去香港開始,便已經沒了好景。
而徹底認識到這一點,卻花費了杜先生不短的時間。於是權宜之計,他又起了回香港的念頭。
葉培峰經常來崑山路的小樓,是嚴家兄弟的座上賓。一日,他又來做客,便把杜先生的想法告訴了他們。
曹恩凡向來不過問其中的事情,只是坐在一旁聽著。聽到要返回香港的時候,他不禁想起了他和天佐在香港的日子。那幾年,也難熬,也艱辛,但兩個人一起花心思過日子,竟然生活的不錯。無論是精打細算,一分一厘都要記清楚,還是偶爾為了痛快奢侈一回,回想起來都有是有滋有味的。
他想著便去看嚴天佐,他們已經相識十年,可他看著一點都沒變,仍然孩子氣,仍然嬉皮笑臉。自己呢?曹恩凡覺得自己變了很多。他曾以為,自己永遠在北平,在他的那個小院裡,看著四季更替,這世上所有的波瀾都與自己無關。可自從認識他,那樣平靜無波甚至有些了無生趣的日子便翻天覆地變化了。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沒變。至少他這十年間是沒變的。嚴天佐跟他嬉皮笑臉沒正經的時候,他還是會臉紅,跟他撒嬌的時候,他還是會縱容。就和他們剛剛在一起時一樣。
曹恩凡有時候會在心裡笑話他們兩個人,這麼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
「天佐,恩凡。」葉培峰忽然叫他們倆名字。
曹恩凡回過神來,聽到葉培峰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杜先生這次要是去香港,肯定是不能再回來了。以後的形勢我們誰都說不好,但是杜先生既然決定去香港,自然有他的考慮。所以,你們如果願意跟著杜先生一起去,我是想你們兩人能先過去,幫忙把一切安排好。」
前面的話曹恩凡沒聽全,現在聽得有些不明不白,於是看嚴天佐,嚴天佐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決定。
嚴天佑開口說:「葉爺,這事兒我們得想想,您也知道,我們畢竟剛剛回來,一家人重聚。」
說到一家人的時候,曹恩凡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他看著嚴天佑,心裡十分感激。雖然心知嚴天佑很早就接受了他跟嚴天佐的關係,但是口頭上這麼坦然地承認,還是第一次。
葉培峰說:「這次肯定是要你們四個一起去的,先安排天佐和恩凡過去是因為他們對那邊熟悉,之後你們兩個再陸續過去,這次總歸是不會讓你們分開了。」
四人聽了這話,心底踏實了一些。
葉培峰笑笑:「當然了,你們還是要商量的,明天回我吧。」
葉培峰起身,四個人也隨他起來,送到門口。回到房內,嚴天佑問:「你們兩個,願意先過去嗎?這次過去會比之前好過很多。」
嚴天佐看曹恩凡,想知道他怎麼想。
曹恩凡說:「葉爺來問咱們,應當是眼下沒有幾個可用之人了。」
嚴天佐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何況我們跟他在香港一起待了幾年,杜先生對我們很信任。這次若是不肯去,怕讓杜先生失望。」
嚴天佑想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既然這樣,明天就去回葉爺的話吧,你們兩個先去香港。」
「可是,哥,不能咱們一起去嗎?」
「要是能一起去,自然就一起了,這次大概是不想聲張,一點點搬過去。你放心,葉爺既然答應了我們能陸續過去,就肯定是能的。」
這一行,拖了將近兩個月才啟程。
曹恩凡和嚴天佐到香港的時候正是夏天,悶熱不堪。先前幫杜先生找公寓的那個徒弟一直在香港,他們二人找到了他,對方也早就知道他們此行目的,很快便給安排了住處。
這裡比之前他們在香港的住處好了不少,足有以前那房子的兩倍大,尤其一點好處是離杜先生的那棟小洋樓非常近,只隔著一條街。
當時由於沒了資金,小洋樓的修繕工作暫停了,這次來正好接上。嚴天佐雇了泥瓦匠,沒幾天便開了工。
曹恩凡在嚴天佐不在家的時候,回去了先前住過的地方,甚至碰到了幾個老鄰居。他們因為很少跟鄰居閒話,於是見了面也只是點頭微笑,有認出他們的會驚訝地問候幾句。
原先的房子已被一戶新的人家取代,女人正背著孩子下樓,急匆匆從他身邊走過,看都沒看一眼。他走到門前,看到門開著,掛著半長的帘子,是一塊油膩膩的花布。一個男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已經不是當初他們住的時候的樣子,甚至沒有一點他們曾經住在這裡的痕跡。
這樣的事情之後又發生了多次。在許多年後他們回到上海回到北平的時候。都難以再看到他們當年生活的痕跡了。
嚴天佑和小淞是在將近一年之後跟著杜先生的家僕一起來的。暫時住到了嚴天佐和曹恩凡的家裡。
四個大男人活動在一個千尺不到的公寓裡,略嫌侷促,嚴天佑幾次想要搬出去,都被嚴天佐攔下了。
就這樣一直住到了杜先生回來。
小洋樓已經修好,內外都是煥然一新。葉培峰帶著杜先生去看的時候,嚴天佐卻沒有跟在一旁。他正從典當行里搬回一台留聲機,和曹恩凡商量著是擺到臥室里還是客廳里。
「放客廳里,怕我哥嫌吵。放臥室里,又怕他們萬一要聽點什麼。」
曹恩凡無奈地跟著他一起抱著留聲機,在客廳和臥室之間走來走去。最後只好說:「你問問大哥不就結了。」
嚴天佐恍然大悟:「是是是,問問大哥。」他們把留聲機暫時放在桌子上,嚴天佐左右看看說:「我哥呢?」
曹恩凡說:「今天杜先生要去看小洋樓,你哥帶著小淞一早就出去了。」
「我倒是把這事兒忘記了。」
「天還沒大亮你就去典當行了。」
「最近來香港的人多了不少,好多人都著急典東西換錢,我要不是早去看著,哪能撿到便宜。」
曹恩凡看他坐在沙發上擺弄著留聲機,覺得十分好笑,想當初嚴天佐花錢可是從來沒有計算的,如今也學會精打細算過日子了。
葉培峰引著杜先生看了看小洋樓內部的格局,然後回到一樓,指著一個房間說:「天佐說這是專門用來唱戲的一間屋子,開了個後門,直接通到花園裡,方便五姨太喊嗓子。」
杜先生推開門,走進花園裡,暮春時節,滿園花團錦簇。
杜先生滿意地點點頭,回頭看了看嚴天佑,說道:「天佐這心思很周到。」
嚴天佑恭敬地笑了笑。
後來,嚴天佐他們的鄰居搬家了,嚴天佑就把那房子買了下來,和小淞住到了他們的隔壁。吃飯還是在一起吃,偶爾也在一起聊天聊到很晚,才各自回家休息。
曹恩凡給章晉平寫過很多封信,還寄了他和天佐的照片,但一直沒有收到回信。他會擔心,時刻關注著北平的狀況,聽到北平一直沒有再開戰,稍微寬了心。直到很久之後,終於收到了章晉平的一封回信,信里也有照片。
一共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上面有四個人。章晉平和春燕坐在兩把並排的椅子上,春燕懷裡抱著個小娃娃,兩人身前站著個七八歲的孩子。
嚴天佐指著那個大孩子說:「這個是小虎兒!長這麼大了!」又指著小娃娃說,「這是他們家的老二吧。」說著把照片拿起來,對著等照來照去。
「你看什麼呢?」
「看看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曹恩凡皺著眉頭嘆口氣,拿過照片,「虎子哥信里會說。」
第二張照片只有小虎兒一個人,坐在一個書桌後面,一手拿著筆一手扶著紙,做出寫字的樣子。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如先前的那封信一樣,一看便是別人代勞的。他說,他們讓小虎兒讀書了,這孩子聰明伶俐,先生們很喜歡他。他和春燕生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取名字叫永寧,是去年三月生的,已經有一周歲了。他們還住在曹恩凡家的院子裡。桂樹每年都會開花,風一吹就會落滿院子。那對相思鳥幾年前死了,先是一隻死了,第二隻便每天哀鳴,沒幾日也死了。他記得恩凡當年的囑咐,把它倆埋在了桂花樹下。春燕喜歡擺弄花糙,院子裡的兩塊小花圃被她種上了月季,雖然長得不是很好,但季節到了還是會開花。
信上最後說,希望他們在香港一切安好,他們在北平也很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一面。
曹恩凡讀完信就哭了,嚴天佐在他身邊抱著他。他們把信收好,寫了回信,第二天就寄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他們路過杜先生的小洋樓。嚴天佐忽然拉著曹恩凡的手跑到了花園的後牆邊,鬼鬼祟祟的看著周圍。
曹恩凡不知道他又有什麼突發奇想,只得跟在他旁邊。
「來這兒幹什麼?要看五姨太怎麼不走正門?」
嚴天佐把手指頭豎在嘴巴前面:「噓。」然後壓低了聲音說,「現在都是普普通通過日子,咱們去了免不了五姨太又要招待咱們。」他說著用手去敲花園院牆的磚,一塊接著一塊。
曹恩凡看著他神神秘秘地摸住一塊磚,然後用手指慢慢往外摳。
「搞什麼名堂呢?」
嚴天佐笑笑,把那塊磚拿了下來,矮下身子往窟窿裡面看。「我把後門開在了練功房,直接對著花園,五姨太要是想吊嗓子唱戲,在這兒就能聽見了。」
曹恩凡搖搖頭:「什麼時候又有了聽牆根的毛病?」
嚴天佐對著曹恩凡嘻嘻笑著。
「有人唱戲麼?」
嚴天佐直起身子說:「沒有。」
曹恩凡拉著他說:「行了,快走吧,我看你就是閒的。」
嚴天佐把那塊磚原封不動放回去,「我本來就是閒人一個。」他忽然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曹恩凡面前,倒退著往前走,像在兵馬司胡同兒里,他第一次接著曹恩凡去看戲時那樣。他比手畫腳閒不住,仿佛還是二十多歲,一門心思想要討好眼前這個人,他高聲唱到:「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