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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你這是按照上海的家修的麼?」

    嚴天佐順著曹恩凡的目光四下看看:「格局原本就有些像,我只住過崑山路那一棟樓,只能照著那個樣子弄了。」

    來到後面的小院兒里,依稀可在月光下,見到牆角磚fèng處又有雜糙鑽了出來,已經半臂多高,院中央是空空的土地,在晚上反射著蒼白的顏色。

    嚴天佐走到中央空地,平伸著胳膊:「這裡怎麼樣?足夠你練槍的了。」

    「嗯,這裡不錯。」

    嚴天佐笑嘻嘻地走到一旁,讓出來中間的空地:「快快快,讓我再看看你練槍!」

    曹恩凡無奈地看著他嘆口氣,將槍在手裡掂了掂,一個搶步便衝到了院中央。招式揮灑,縷縷月光如流水被攪亂,飛濺了滿院。

    嚴天佐在一旁看的如痴如醉,幾年之後再看到曹恩凡練武的身姿,仍如第一天那樣令他著迷。這樣的恩凡,無論他什麼時候見到,在什麼情境下見到,他都會喜歡的。

    漸漸地,那個在舞動著的曹恩凡變得不清晰起來,讓嚴天佐覺得猶如夢幻,他著迷地看著,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這世上的一切好似都在曹恩凡身邊褪去顏色,只剩下了他。

    曹恩凡練了一套十六式,許久沒有摸槍,功夫多少荒疏,一套下來,身上已經感覺吃力,便收了招式站定。嚴天佐卻毫無反應,呆呆地立在一旁。他走過去,輕輕推了他一把:「想什麼呢?」

    嚴天佐回過神,對曹恩凡笑笑,然後雙手把人抱在懷裡。曹恩凡對他的摟摟抱抱早就習慣了,順勢也抱住了他。

    「恩凡,我總覺得晚了,我第一天看見你的時候就應該這麼抱住你。」

    曹恩凡覺得他怪好笑的,拍拍他的背說:「行了,這話說了好幾遍了。你要真是第一天見我就這樣,我得拿你當瘋子。」

    「現在不把我當瘋子了?」

    「也當你是瘋子,可我喜歡。」

    兩人抱著,心滿意足地微笑。

    遠遠地一聲隆隆巨響從天邊滾來。曹恩凡抬頭看了看天,問嚴天佐:「打雷?」

    嚴天佐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花園牆外,盡頭有火光。

    「不是!是轟炸!」

    曹恩凡轉過身,同時又一聲巨響。地面抖動起來,兩人險些摔倒。

    「怎麼回事?」

    「不知道,先回家吧!」

    他們衝出臨街的大門,街上的人慌亂的四處奔跑。嚴天佐和曹恩凡拉著彼此,跑回他們居住的公寓。公寓裡很多住戶從自己家逃了出來,在樓下擁擠成一團。

    嚴天佐大聲喊著:「都回去,爆炸在另一邊,快都回家。不要上街。」當時上海就是這樣,爆炸發生,人群全部湧上街道,日本人的軍隊衝過來,把老百姓團團圍住,然後開槍射殺驚恐的民眾。

    「不要上街,快回去!」曹恩凡和嚴天佐勸說著附近的人,等他們都重新回到樓里,二人才回家。

    喘息稍定,嚴天佐在窗邊看著剛才爆炸的方向,是在山區。

    他們一直沒睡,後半夜,街道上已經出現了日本兵,一小隊一小隊的。

    曹恩凡的手一直被嚴天佐緊緊抓著,直到兩個人的手全都僵硬。

    第二天,也就是民國三十年,公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總督府向日本人受降。

    嚴天佐和曹恩凡受到的觸動極大,北平、上海、香港,他們身處的地方一點點被異族吞噬,猶如皮肉被層層剝離。可是,香港總督府受降之後,他們卻時常聽到有老港人說,英國人走了,來了日本人,總之是沒有抬頭之日。

    聽到這話他們才意識到,原本香港就已經是淪亡之地的,這次不過換了個主人。

    消沉至極之時,內陸卻屢有捷報傳來,日本人在世界各地也頻遭重創,似乎預兆著谷底之後,形勢有逐漸回升的態勢。香港區域內,也一直有針對日本人的游擊戰,反抗規模不大,卻從未停歇。

    嚴天佐和曹恩凡就此斷了和嚴天佑的聯繫,電話無法接通,書信更是難以遞送。

    嚴天佐和曹恩凡倒是從不怠慢杜先生,每個月必然有兩次去探望,明眼可見,杜公館也是每況愈下。下人已經減少,甚至偶爾出來見他們的五姨太,身上首飾也只剩鐲子和項鍊,衣著愈發質樸。到後來,五姨太便不再隱瞞,需要典當貴重東西會直接交給他倆去辦,每次回來送錢,五姨太會想留些零頭給他們做零花,他倆哪能要這些錢。五姨太極少出門,對外面典當的行市也不清楚,有時拿出來的東西實在沒地方收,他們二人就自掏腰包湊一些給她。

    嚴天佐和曹恩凡,花銷還是很小的,尤其嚴天佐戒掉了亂買東西的毛病,他們的日子同樣在典典噹噹中顛簸地過著。

    一日,嚴天佐去給五姨太送錢,曹恩凡沒跟著,等他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

    「這是什麼?」

    嚴天佐打開布包,裡面是十幾張唱片。

    「五姨太給你的?」

    「嗯,這是之前五姨太給唱片公司灌的,各樣自己都留了一張。現在放在家裡,既沒用又占地方,說是讓我拿出去賣了。」

    「你怎麼拿回來了?」

    嚴天佐苦笑著說:「咱們留著吧,這東西,現在也沒地方賣。再說,五姨太唱的這麼好,我還有心自己留著呢。」

    「那也好。留著吧。可不能跟五姨太這麼交差啊。」

    「是,這畢竟是五姨太的唱片,說賣的少了,她聽了肯定要傷心,所以還得多給些。」

    曹恩凡看著這些唱片,心裡堵得慌,倒不是因為他又要花錢,而是替五姨太難過,變賣自己的唱片已經夠令人心酸的,如今還要他倆暗中幫忙,更是說不出的可惜。

    他回到房裡,翻出錢盒子,數了不少的錢,出來給了嚴天佐:「拿著吧。」

    嚴天佐接過來,點點頭:「明天我給送過去。」

    五姨太對他們有恩,又是個女人,本來是居末位的姨太太,卻一路跟著杜先生,可見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嚴天佐和曹恩凡是用同樣的心尊敬她的。這點錢,二人沒什麼異議,給她也不心疼。

    他們最艱難的是民國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這兩年,到了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公曆一九四五年年初,局勢似乎陡然明朗起來。

    駐香港的日本軍隊,開始部分撤離,香港的民生和經濟也逐漸寬鬆。前線戰事推進順利,似乎終於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地方。日本人氣數已盡的兆頭越來越明顯。

    杜先生已經開始著手重回上海的事情,銀行金融很多系統恢復,資金問題也慢慢解決了。

    五姨太叫嚴天佐和曹恩凡過去杜公館,第一件事就是給了他倆一筆錢。二人雖然推拒再三,還是拗不過她的意思,收下來。

    「我那回給你的唱片你還能贖回來嗎?」

    嚴天佐和曹恩凡對視一眼,點點頭說:「應該是能的,我去典當行幫您問問。」

    五姨太說:「要是被人買走了,就不必大費周折了,要是還在你就幫我買回來吧。」

    故意拖延了兩天,嚴天佐抱著那十幾張唱片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五姨太。

    雖然當時是哄她的,可是嚴天佐是從心裡喜歡五姨太的戲,因此把這些唱片交出去的時候,心裡還有些捨不得。

    五姨太仔細看著那些唱片,生怕他們被損壞,看了半晌說:「沒人買走嗎?」

    嚴天佐搖搖頭:「有人買的。」

    「看來也是個愛戲的,保存的這麼好。你從哪弄回來的?」

    嚴天佐這慌編不圓了,索性說:「五姨太,這唱片其實一直在我那裡放著,我一直愛戲您也知道,我實在是不捨得把這些隨隨便便當了。」

    五姨太放下唱片,許久沒說話,末了嘆了口氣,手裡玩著的那把舊扇子如今已經有了純美的光澤。

    「難得你有心了。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學戲十幾年,天資不夠,全靠勤奮,有了後來,說實在的,我沒什麼別人可謝。可今天,我謝謝你。」

    那天的對話,嚴天佐記得特別深刻,他跟曹恩凡反覆提起過,他說,那一刻的五姨太既是個女人,又是個豪傑。

    ☆、願天下從此後國泰民安

    他們是在六月份回到的上海。杜先生提前得知了一些消息,早早安排了回程,準備重整他的河山,恢復抗戰之前的威望。跟杜先生在香港的幾年,使嚴天佐和曹恩凡自然而然成了杜先生的親信,回了上海杜先生待他們自是與旁人不同。

    聽到日本人無條件投降的廣播的時候,嚴天佐和曹恩凡已經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崑山路的小洋樓。可是,嚴天佑和小淞卻已經不在上海了。

    葉培峰還在上海,他第一時間將杜先生接回杜公館。嚴天佐和曹恩凡一直跟在旁邊,杜先生重新坐在杜公館正廳的主位上,葉培峰帶著一直留在上海的徒子徒孫們給杜先生請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可是座上和座下的人眉眼神情都和往日有了不同,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同,卻透著一股令人悵惘的氣息。

    離開杜公館的時候,葉培峰告訴他們,嚴天佑和小淞回了他們蘇北的老家,已經有兩三年了。

    「為什麼?」嚴天佐十分震驚。自從香港被日本人占領,他們便一直沒有和嚴天佑取得聯繫,好不容易盼到回了上海,嚴天佑和小淞卻又去了蘇北。

    葉培峰搖搖頭說:「還不都是那個八爺。你們走了之後,他先是清理了自己的門戶,後來越來越猖獗,幫日本人殺進步人士。你們幫抗敵後援會,他一直記著呢,天佑又十分活躍,八爺幾次派人暗殺,幸好都逃過了。我自身難保,權宜之計就是把他們倆送去蘇北了。」

    知道嚴天佑和小淞人還安全,嚴天佐鬆了一口氣,又問:「葉爺,您沒事吧?」

    葉培峰慡朗地笑笑:「我這不是在你面前麼。」

    「是啊是啊,沒事就好。」嚴天佐腦子裡還有些亂,語無倫次的。「我哥他們去了蘇北之後,您又和他們聯繫過嗎?」

    葉培峰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嚴天佐可以理解,既然連他哥哥都逃不過八爺的暗算,更何況葉培峰這種在上海替杜先生坐陣的重要人物。想必他已經是自顧不暇了。

    「葉爺,多謝您對我們的照顧,我和恩凡,還有我哥他倆,都多虧了您。知道他們在蘇北老家,我就放心了。多謝您。」嚴天佐朝葉培峰鞠躬。

    葉培峰攔住了他,示意他不必了,又說:「日本人馬上就要投降了,八爺那個為政府的高官還能做幾天?到時候日本人撤退,等著他的就是國民政府的制裁。這種賣國賊,活該千刀萬剮!」

    然而八爺沒有被制裁,也沒有被千刀萬剮。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便自縊了。

    報紙上刊登了這條消息,只有短短地一行。

    日本軍隊撤離上海,許多人跑出了租借,在大街上歡呼,像終於出籠的鳥兒。

    嚴天佐和曹恩凡把崑山路的小樓收拾一新。晚上,二人東拼西湊弄了一桌飯菜,杜先生開了酒窖,讓葉培峰給他們送來了一瓶陳年的花雕。

    曹恩凡給他們彼此斟滿酒,二人幹了一杯,嚴天佐喝下酒,卻不見開心,曹恩凡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說:「咱們什麼時候去找大哥?」

    嚴天佐放下筷子,反問他:「我想越快越好,你說呢?」

    「那咱們明天就去吧。」

    嚴天佐寬心地笑了笑,「好,明天。」

    次日,他們先去問過杜先生,杜先生說,這事何必親自跑去,著人去蘇北打聽打聽,把嚴天佑他們帶回來便是。

    葉培峰聽著杜先生的話面有難色。

    杜先生去香港的幾年,上海乃至江蘇的形勢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青幫早已風光不再,杜先生的輻射範圍大大銳減,只是這一切,杜先生自己還未有深刻的察覺。

    嚴天佐說:「我還是想親自去找他。」

    葉培峰正好順著這話說:「先生,親兄弟想儘早見面,您就容天佐幾天,回一趟老家吧。」

    杜先生痛痛快快地准了,還關照說,若是有難處儘管跟他說,找個人很簡單。

    從杜公館出來,葉培峰跟嚴天佐說了實話:「蘇北一帶早就顧不過來了,已經許久沒有那邊的消息。當時說是回了老家。」

    嚴天佐說:「我也有二十多年沒回過老家了,好在還記著地名,如果還有親戚在,應該不難找。」

    三天之後,嚴天佐和曹恩凡到了徐州,又過了一天才到了嚴天佐出生的村子。

    嚴天佐指著一條流經村落的小河說:「是這裡,我還記得這條河。」

    曹恩凡從小到大沒來過這麼荒涼地方,大多都是在熱鬧的城裡,這樣的村落他還是頭一次見。

    「太破了是不是?」嚴天佐拉著曹恩凡的手,走在狹小的土路上。

    「在北平也有這樣的村子,人要多一些。」

    「能逃走的都逃走了,我和我哥就是逃出去的,這裡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在村子裡走,一共沒碰上幾個人,即使儘量穿了舊衣服,走在這村子裡仍然扎眼,不久便有更多的人在遠處看著他倆。

    嚴天佐儘量無視那些不禮貌的眼神,拉著曹恩凡繼續往前走。他努力回憶著,竟然發現,小時候的很多事情雖然記得不是十分清晰,卻沒有忘記。他看到村子中央有一個大槐樹,他記得從這棵槐樹往北走就能看到他叔叔的房子。

    他們從大槐樹出發朝北走,走了半晌,果然見到了一座房子。

    「這是你叔叔家?」

    嚴天佐在門外看了看,搖搖頭:「記不得了,當年我叔叔家的門檻,到我膝蓋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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