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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嚴天佐點頭道:「葉爺顧慮的是。」
「哦,還沒跟你說,杜先生已經去香港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許就不回來了。」
這倒是嚴天佐沒想到的,「那上海豈不是要亂了?」
嚴天佑嘆口氣,回身走了,甩下一句:「早就亂了。」
房間內一時沉默,只有嚴天佑上樓的腳步聲。
曹恩凡從房間裡出來,正碰上了嚴天佑,輕聲叫了聲「大哥」。嚴天佑看他一眼算是答應了,然後便回了房。
小淞見哥倆說完話,才湊過來問嚴天佐怎麼沒見曹恩凡。嚴天佐說他在樓上等著洗澡呢。說到一半,曹恩凡下樓來。小淞見了又上前熱絡地打招呼,而後說:「我幫你們燒水,你們都上樓歇著吧。」
二人點點頭,一起回房間了。
曹恩凡幫著嚴天佐脫下里三層外三層的西裝,問他:「大哥臉色不好看,怎麼了?」
嚴天佐說:「八爺給日偽政府做事了,還當了官兒。」
聽到這個消息,曹恩凡沒有感嘆。天下大亂,人人為己,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他緊張的是另一件事情:「他不會找你和大哥麻煩吧?」
嚴天佐搖搖頭,說:「不知道,尤其現在杜先生不在上海,去了香港,之後的事情,都難說了。」
「葉爺還在嗎?」
「葉爺還在,我哥和小淞就是從他那裡回來。他也是叫我們小心,不知道八爺之後會做什麼。」
曹恩凡不說話了,嚴天佐知道他在擔心,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快去洗澡,洗完歇著了。」
洗完澡,曹恩凡換上了章晉平姐姐給做的新衣服,還是一件長衫,青灰色,顯得人乾淨挺拔。嚴天佐只圍了條浴巾,擦著頭髮從浴室出來,站在曹恩凡身後看著鏡中的他。
曹恩凡透過鏡子對他笑笑。另一件長衫疊得整齊放在床上,嚴天佐好奇地走過去翻看,隨手丟了毛巾,把衣服拎起來在身上比劃。
「我都沒穿過這樣的衣服。」
「沒穿過長衫?」
「嗯,小時候都是穿破衣服,後來在武館也都是穿褂子褲子,大了就穿西裝了,長袍馬褂從來沒穿過。」
曹恩凡走過來,拿著長衫往他身上比,「你穿穿看?大小差不多。」
嚴天佐聽了很興奮,就要往身上套。
「等著,裡面要套襯衣的。」曹恩凡拿了一件自己的對襟立領子的襯衣給他,嚴天佐穿好,下身照樣穿了西褲。曹恩凡幫他把長衫整理服帖。
「好了。」
嚴天佐伸開手臂,問他:「好看嗎?」
曹恩凡又把他的頭髮弄平順,端詳一會兒說:「好看,就是看著有些彆扭。」
「那是你不習慣我這樣打扮。」說完,他拉著曹恩凡的手並肩站到鏡子前。
青灰色和藏藍色的兩個身影,一張臉笑盈盈,一張臉意綿綿。嚴天佐說:「這樣是不是更般配了?」
曹恩凡看著鏡中兩個人,仿佛是兩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英俊瀟灑,一幅畫一般。確實是般配的。
這麼想著,曹恩凡心滿意足,一時間忘了其他,只和鏡中的人對望,越看越歡喜。直到嚴天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才回過神兒來。
「以後我就這麼穿了,你喜歡。」
曹恩凡笑笑,「你隨便。」
吃過晚飯,也沒再多說什麼。曹恩凡和嚴天佐一路疲憊,早早就睡下了。
一覺睡得很沉,曹恩凡好似跌進了另一個世界,做了個十分真切的夢。
他夢到自己在康爺爺家的老宅子裡,童飛和他坐在院子裡的花架下喝茶。童飛的樣子很年輕,穿著一身黑色警服,曹恩凡知道這是他剛做警察的那年夏天。花架子上垂下來幾個青綠色的葫蘆,藤蔓上開著白色的小花兒。
「上海好玩兒嗎?」
曹恩凡喝著茶想了想:「沒什麼好玩的,我剛去就打仗了。」
「東北也是,一直在打仗。」
「童大哥,你受傷了嗎?」
「打仗怎麼能不受傷?」
「傷在哪裡了?」
童飛沒有理他,繼續問:「那小子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曹恩凡點頭,說:「他還因為我吃了一頓鞭子,背上現在還有痕跡。」
童飛輕笑了一聲:「吃頓鞭子算什麼?你要是想要,我把命都給你。不過,我這條命還是沒能給你。那個時候我把你往後放了。」
曹恩凡忙說:「童大哥,我不算什麼,你是對的。」
「丟了命的不止我一個,好在最後打贏了。恩凡,你要好好活著,才不枉我拼了一條命。」
「嗯。」曹恩凡不覺得眼前的童飛已經不在了,仍然閒話家常一般與他聊天,同往常一樣被他的氣勢壓著,不知如何措辭。
「你到底看上他什麼了?」
曹恩凡頓時有些恍惚,這話童飛似乎在別處也問過。曹恩凡抬頭看童飛,他的臉變得模糊不清,康爺爺的院子也在顫抖,花架上的花朵零零落落散了滿天。
「我……他……」曹恩凡說不出來,好像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慢慢地,畫面恢復了平靜。
童飛說:「不管怎樣,他要是對你不好,你要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曹恩凡的心跳平復,點頭說:「童大哥,你放心,他會對我好的。」
「只是你說我可不信,我得去問問他。」童飛說完,起身要走。
曹恩凡正要去追,忽聽一聲槍響。童飛的身影爆出一陣血光,人應聲倒下。曹恩凡衝過去,見到他背上左側有個槍眼,血正汩汩地湧出來。
「童大哥!」
曹恩凡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心臟狂跳。嚴天佐也醒了,抱著他的肩膀問他怎麼了。
曹恩凡的腦中滑過一串字,他以為陣亡通知上死亡原因那一行他沒有看到,其實他看到了:心臟部位中彈。
「恩凡?做惡夢了?」
他回頭木然地看著嚴天佐,而後搖搖頭:「沒有,沒事兒。睡吧。」說完,便躺了下去,轉身背對著嚴天佐。
許久,他沒有睡著,聽到嚴天佐在身後小聲說:「夢到童飛了?」
「嗯。」
嚴天佐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他不放心我。」
曹恩凡動了動,嚴天佐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接著說:「我跟你說我也夢到了他,你信嗎?」
曹恩凡不語。
「他讓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不許欺負你,要好好照顧你,你要是在我這兒受了一點兒委屈,他不會放過我的。」
曹恩凡終於沒忍住,翻過身來,看著嚴天佐。嚴天佐笑著看看他,說:「我對他發誓,我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不會像他那樣走在你前面。我要等你跟我都七老八十了,給你養老送終,然後再跟你走。」
嚴天佐翻身面對曹恩凡,把人摟在懷裡,在他耳邊細聲細語:「然後童飛說,他信我,他也會幫我,他不僅不生我的氣,還說你選對了人,他會祝福我們的。之後,他就走了。」
曹恩凡把頭埋在嚴天佐的肩膀,流著眼淚。天佐的懷抱很溫暖,此時更像有著加倍的溫度。曹恩凡自問何德何能,能讓世上有兩個人這樣愛他,這樣生死不棄。
嚴天佐的肩頭濕熱,他不再說話像哄孩子一樣,拍著曹恩凡的背,直到再次睡去。
幾天之後,八爺正式走馬上任,成為日偽政府省級高官的消息發布在各大報刊之上。八爺成了千夫所指的漢jian,門下一大部分人跟著八爺離開了上海,去了蘇州。剩下的不甘為日本人做事的,也因為八爺受到牽連,在幫內被人瞧不起,日子不甚好過。
葉培峰找過嚴天佑,希望他能用自己曾經積累的聲名,將這部分沒有跟著八爺的人招攬過來,一起為杜先生做事。嚴天佑自然是答應了,此時對於他來說,沒有比杜先生更合適的靠山了。他人雖不在上海,但追根究底,再往後至少還有國民政府作保。不想做漢jian投靠日本人,這是唯一的選擇。
☆、因此上打子仇懷恨在心
嚴天佑答應了葉培峰的交代的事情,難免要往返於華界與租界之間,聯繫那些由於種種原因沒有繼續跟著八爺的門人。這事情,他一個人擔下了,嚴天佐和曹恩凡說過想要幫忙一起行動,可是嚴天佑卻覺得這事兒跟他們關係不大。跟著八爺的十幾年間,雖然說是兄弟二人一同為八爺效力,但積累的人脈和靠處理大事小情攢下的聲名,其實都是嚴天佑一個人的,說白了,和嚴天佐的關係不大。說服同門這件事情,自然也是嚴天佑出面更好辦些。
但這些看在嚴天佐眼裡,總覺得是哥哥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性子。自從他去北平救回自己開始,這種變化就一點點產生了,直到那次在八爺廳下親手打了嚴天佐。自那以後,嚴天佑很多事情,都不再過多和別人商量,能自己去做的大都不聲不響去做了,最多帶上小淞處理些雜事。
曾經的同門,尤其是地位卑微的,看到嚴天佑親自來見他們都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又聽嚴天佑說讓他們去給杜先生做事,更是沒有一個不願意的,都說早就有投奔的心,可惜沒有門路,他們不敢直接去找任何其他幾門的人,更別說是杜先生了。嚴天佑說了些面子上的話,說他們沒有跟著八爺去當漢jian,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只這一點就足夠讓人高看一眼。一一談妥,與這些人約好了時間,統一去見見葉培峰,再做合適的安排。
除了這些散兵,還有一部分人,他們離開八爺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八爺去給日偽政府做了官,而是不甘心八爺啟用了新人,而忽視了他們這些常年跟在身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人。要說起來,這部分人是連嚴天佑也不是很服氣的。他們離開八爺後,成了一個小型的組織,還在華界鬧過一些事情。嚴天佑知道這些人是最不好辦的,擒賊先擒王,要想收服他們,只把那個領頭的制住就可。
嚴天佑出門查了半日,得知這個領頭的是曾經跟過八爺兒子照看過煙館生意的一個人。嚴天佑與八爺這部分的事情沒有任何牽連,因此並不十分相熟,連名字都記不全,只知道姓董。
這一去,對方不是一個人,只怕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嚴天佑有些擔心,很想叫上嚴天佐和曹恩凡一起,他們功夫都比自己好,跟在身邊不會吃虧。猶豫了半天,決定去敲嚴天佐的房門,可是抬起手來卻敲不下去,糾結了片刻,還是獨自去了。
曹恩凡和嚴天佐正在房間裡寫這些日子聯絡上的人的花名冊,等過兩天給葉培峰送去。曹恩凡忽然頓了一下,朝門口看去。
「怎麼了?」嚴天佐問他。
「門外有聲音。」
嚴天佐說:「大概是小淞上來問咱們中午吃什麼。」說著就起身去開門。門外不見人,聽到了樓下傳來關大門的聲音,於是朝樓下喊:「小淞!你剛才上來了?」
小淞穿著圍裙從廚房裡出來,抬頭說:「沒有啊,是大哥上去了。」
嚴天佐有些納悶兒,「哦」了一聲,回了房間。曹恩凡拿著筆看他。嚴天佐說:「不是小淞,是大哥。」
「是不是想找咱們說什麼事情,看咱們關著門……」
嚴天佐這時候反應快,笑著接道:「怕打擾咱們?」
曹恩凡沒心情跟他開玩笑,問他:「大哥呢?」
「剛出去了。」
「今天要去見誰?」
「不知道,沒和我說。」
「大哥肯定是有事,不好開口跟咱們說。」
嚴天佐想不出會是什麼事,索性拿起筆,接著曹恩凡寫到一半的名字往下寫。「等他回來,再問他吧。」
「咱們跟去看看吧。」
嚴天佐看著紙上的字,蹙著眉頭想了想:「要是急事他會跟咱們說的。」轉念想,他哥最近確實是有事也不說,剛才居然想過要找他們,這樣看來又應該是件挺重要的事。於是放下筆,出去問小淞:「大哥說去辦什麼事兒了嗎?」
小淞又從廚房裡跑出來說:「說是去滬西見個人。」
嚴天佑要找的人在滬西,據說現住在這人早先看管過的一家煙館裡。嚴天佑以往都是在碼頭活動,滬西很少來,對於八爺和他兒子的這些見不得光的買賣也從不過問。但他自己也明白,除去碼頭,這一部分便是八爺最大的資金來源。甚至可以說,碼頭是明面上的生意,用來養手下的人,而真正支撐八爺的是這幾家煙館的暴利。
煙館裡烏煙瘴氣,這還只是一樓。一樓是空的,只有一個樓梯。上了二樓,便能見到橫七豎八躺著一排排吞雲吐霧的菸鬼。嚴天佑邁進門檻,並沒有人理他。他四下看了看,方知來人不必招呼,都是各自去取來煙槍,找個位置倒下便抽,走的時候自然有人來找他結帳。
嚴天佑站在煙館中央,許久沒動,有夥計看出來他不是來抽菸的,便警惕了起來,在角落盯著他。
「這裡有沒有管事的?」嚴天佑高聲問了一句。
四周的菸鬼都沒聽到一樣,照例抽菸。
嚴天佑又問了一遍,才有一個夥計不情不願地走過來,不屑地問他:「幹什麼的?」
「找你們管事的,姓董。」
夥計一聽,便知道是個道上的人,他們這些日子也結了不少仇,不知道是哪一家來尋仇了。他朝四周送出了求助的眼神,立刻又有兩個人走了過來,仗著人多勢眾,問嚴天佑:「找我們老大,也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