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曹恩凡附耳到康爺爺嘴邊,那聲音含含混混,在喉嚨間一滾一滾,即使這樣曹恩凡也聽出了個大概。

    「他在說滿話。」曹恩凡跪在床邊,拉起康爺爺的手,「康爺爺!康爺爺!能聽得見嗎?我是恩凡,鄂托家六爺的孫子。康爺爺!」

    不知道康爺爺是不是聽到了,說話的聲音竟然跟著曹恩凡提高了。

    「還在說滿話?」

    曹恩凡搖頭,把耳朵湊過去,然後一句句複述著:「賊之騎兵各奔竄……初五初六夜,賊又率眾連犯我營。俱為我軍擊敗。」並不是每句都能聽清,曹恩凡全力聽著,又道:「……領兵渡潼關濠口。賊眾望風奔潰。……計獲馬千餘匹。輜重甲仗無算。……大軍入潼關……」

    「這……說的是什麼?」

    「世祖實錄。」曹恩凡答道,「康熙年間編纂的實錄。我小時候在康爺爺家看過,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段,經常讀給我聽。五旗大軍入潼關。」

    康爺爺幾句囈語,勾起了曹恩凡對往事的種種回憶。他和童飛一起聽康爺爺念實錄,他小,康爺爺總是抱著他,每念一段兒就會指一個字給他看。「認得嗎?」

    「認得,這是『馬』。」

    康爺爺會摸摸他的頭,誇他聰明,又問童飛,「你認識嗎?」

    童飛總是懶得回答,只說一句,「我都十四了。」

    康爺爺說完「大軍入潼關」後,便沒再說任何話,又昏沉沉睡去。

    曹恩凡整個人抖成一團,右手僵硬地朝懷裡摸去,慢慢地把那封信拿了出來。

    嚴天佐突然抓住了曹恩凡的手。「恩凡……」

    「讓我看吧。」曹恩凡聲音無力卻堅定。

    嚴天佐鬆開握著他手腕的手,馬上又抱住了他,「恩凡,我在呢,我抱著你。」

    「嗯。」

    信封早就被康爺爺撕開了,曹恩凡取出裡面薄薄的一張信紙,折成三折,他飛快地展開,看到頁頭寫著: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四十七師。旁邊是童飛的名字,接著是番號,職務,駐紮地,任務,最後一欄寫著死亡原因。這一行曹恩凡看不清,只看見「中彈」二字,目光便掠過,直接看向了左邊是密密麻麻的手寫字跡,落款是第四十七師師長的名字。

    「童連長飛君,身先士卒,為我國民革命軍之表率。於國家危難之際,捐軀報國。無君之犧牲,便無戰役之勝利。國軍必將愈戰愈勇,驅除韃虜,不辱英靈。」

    字跡有力,匆匆寫成,將領扼腕之意力透紙背。曹恩凡把紙原樣折好,放回信封。嚴天佐抱著他的肩膀,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等著他說話。

    「康爺爺,童大哥身體裡流著一半康錫哩家的血液。他戰死關外,死在滿洲的土地上,是真正的巴圖魯。」

    話音剛落,康爺爺忽然睜開了眼,眼神清涼,轉頭看著曹恩凡。

    「康爺爺!」

    康爺爺抬起手,曹恩凡一把握住,老頭兒啞著嗓子說:「老六?」

    他仍然把曹恩凡當成了鄂托家六爺,曹恩凡聽到康爺爺這一聲喚,終於哭了出來,握著他的手說:「是我,老大。」康爺爺是康錫哩家的老大,曹恩凡知道他們年輕時都是這麼稱呼他。

    康爺爺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純真開朗意氣風發,蒼老的聲音說:「老六,你看,你總說我不男人,可我們家童飛是好孩子,是我們滿洲的巴圖魯。你再不許笑話我了。」

    曹恩凡哭得說不出話,一直點頭,哽咽著說:「再不,再不笑話你了。童大哥,他是最英勇的,巴圖魯……」

    康爺爺笑著閉上了眼睛,曹恩凡埋頭大哭。似乎過了很久,他遠遠地聽到旁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曹恩凡抬頭,看到了一直抱著自己的嚴天佐。他一手緊緊摟著自己的肩膀,一手伸到了康爺爺頸間,緩緩說:「恩凡,康爺爺,走了。」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

    康爺爺八十高壽,也能稱得上壽終正寢,一輩子沒受過罪,比起很多人來,是個享福之人。

    曹恩凡和嚴天佐去琉璃廠給康爺爺買了壽衣和葬禮所需的所有東西。往回走時想到了童飛存了一筆錢在集寶齋掌柜的那裡,二人便去了集寶齋。

    集寶齋里已經沒有什麼古玩字畫可賣,檯面上擺著些小玩意兒,勉強維持著生意。

    二人走進來,見掌柜的在櫃檯後面的椅子裡半躺著。嚴天佐走過去喊了一聲,掌柜的緩緩睜開眼。

    「掌柜的,還認識我嗎?」

    生意人自然是記性好,就算不記得了也要裝作是老朋友,立刻站起來說:「認識認識。」說完才開始想跟這人的前因後果,「你在我這裡修過鳥兒籠子,修了一下午呢!巡警總隊的童隊長後來跟我說,那是他姥爺的鳥兒籠子。」

    一句話讓人想起往事,不免悲從中來。嚴天佐說:「嗯,是我。」

    掌柜的正為自己的好腦力高興著,瞥見了嚴天佐和曹恩凡手裡拿著的冥錢壽衣,震驚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嚴天佐拉著曹恩凡坐下,掌柜的從櫃檯後面轉了出來,給倆人倒水,神色關切。嚴天佐看看曹恩凡,見他沒有阻攔的意思,便把事情跟掌柜的說了。

    掌柜的聽完,也著著實實地哭了一鼻子,說沒想到童隊長這一去真就沒能回來,當時還勸過他不要去參軍。

    「童隊長是個真爺們兒。他說像他這樣的中國人有億億萬萬個,可中國只有一個。國家成了別人的,那人怎麼辦。」掌柜的抹了眼淚,讓他們稍候,去裡面小屋取來銀行存單給了曹恩凡,又從抽屜里拿了些錢出來,「我跟康老爺子和童隊長都是老朋友,這也算我孝敬老人家吧。」

    這錢是肯定要接著的,曹恩凡道了謝,辭別了掌柜的,掌柜的抹著眼淚送出門,在門口說:「活著的都好好兒的吧。」

    曹恩凡用這錢給康爺爺體體面面地辦了個葬禮,雖然送他走的只有寥寥幾個人。

    按傳統,滿人火化,然後送返老家安葬,康錫哩家祖墳在遼寧,目前沒有辦法把康爺爺的骨灰送回去,只能先安排葬在郊外,或許有朝一日能遷回祖墳。

    抱著康爺爺的骨灰走出院子大門的時候,曹恩凡總覺得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童飛倚在門口穿著一身黑色警服,抽著煙對他笑,康爺爺在院門內揮著拐棍兒罵童飛「臭小子」。可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能回頭,因為那裡誰都沒有了,能看到的不過一座空蕩蕩的院子。

    收拾遺物的時候,曹恩凡發現了康爺爺枕頭底下有一封童飛寄回來的信。裡面的信紙摺痕處已經非常脆弱,一看便知是反覆打開又合上。曹恩凡仿佛看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康爺爺就著床頭昏暗的燈光,一遍遍用他花了的雙眼看這封信,然後念著阿彌陀佛,讓他的孫子平安,盼著下一封信能早點兒來。可誰知,下一封信不過是一個通知。

    曹恩凡展開信,看到了童飛灑脫有力的字跡:

    瑪法(滿語,爺爺)敬啟,

    軍隊駐紮之地輾轉不定,信件多半路遭劫或遺失,能寄達者不過十之一二。我於關外奮勇抗敵,毫無懈怠,假以時日必將賊人逐出中華。前線戰事緊張,無暇多作家書,瑪法貴體金安,切勿勞神掛念。

    孫兒童飛遙拜。

    童飛在信中稱呼康爺爺為瑪法,而不是意為姥爺的郭羅瑪法,自稱也是孫兒,想來當初便是把自己當做了康錫哩家的子孫,上了戰場。一個稱呼而已,童飛也經過斟酌,足見血親之情,看在康爺爺眼中,必定是萬般的驕傲與窩心。

    曹恩凡把信合上,轉身看到嚴天佐在身後,對他搖搖頭,「我沒事。」

    看他樣子平靜,嚴天佐總算放心,遞給他一張壓得平整的紙,「我找到了房契。」

    曹恩凡把房契和剛才那封信悉心收好,而後又把院子打掃乾淨,整理停當,要迎接什麼貴客似的。那棵被嚴天佐砍下一半的桂樹枝椏橫斜,光禿禿的。曹恩凡看著它,想來年它會不會重新活過來。

    一切收拾完畢,嚴天佐牽著他的手走出大門,曹恩凡最後朝院子裡看了一眼,伸手把大門拉緊,哐當一聲落了鎖。他隨著嚴天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遠離了過去的日子,他的童年少年,他一直沒來得及承認的初次萌動。

    「天佐。」

    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嚴天佐回頭,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每次他被嚴天佐抓緊的時候,都能安心。

    以後的日子就是他跟著他,一直往前走。

    兩個月後,春燕臨盆。三個大男人在北屋團團轉,聽東屋裡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一上午過得無比漫長,終於一聲啼哭,讓所有人定了神。

    接生的大娘把孩子抱過來給章晉平看,「恭喜恭喜,是個男孩兒!」

    章晉平僵硬地伸出兩隻胳膊,卻不主動接過來,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

    「快抱著啊!」嚴天佐催他。

    「哦哦哦。」章晉平接過孩子,不協調地摟在懷裡,看了幾眼問:「他怎麼這麼紅?」

    大娘說:「現在紅,長大了才白呢。」

    「好好好。」

    大娘轉身去看春燕了。章晉平難以置信地看著嚴天佐和曹恩凡:「是個……男孩兒?」

    「是啊,大娘說的清清楚楚的。」

    「你抱穩了別摔著。」

    小嬰兒從襁褓里伸出一隻紅彤彤的小手向上抓著,摸到了章晉平的下巴。這時,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從哪來,三個年輕人都感覺到,這個鮮活的小生命讓世界明亮了起來。

    春燕坐月子的時候,章晉平姐姐來照顧了十來天,把該注意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才走的。臨走的時候,秀姐姐才從包袱里取出了兩套衣服給了曹恩凡。曹恩凡問她這是什麼意思。秀姐姐說,他們一家子都受了曹恩凡的照顧,自己實在是沒什麼可謝謝他的,只有些女紅手藝還算拿得出手,雖然不是什麼好料子,但總歸是新衣服。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這是俗話,卻是正理,咱們以後就是親人。」秀姐讓曹恩凡把衣服拿好,又說,「其實本來還想找機會好好謝謝童警官的,想想他肯定瞧不上我這些,衣服就沒做,覺得總是有機會的,沒想到……哎,我娘當初看病多虧了他,他面上不說幫我們,可我知道真是好人啊。」

    曹恩凡說:「童大哥是個豪氣的個性,想必他也沒把這些掛在心上。秀姐,你們好好過,他知道了,也高興的。」

    秀姐姐抹著眼淚點頭。

    春燕因為孩子的到來也開朗了許多,像突然變得強悍的母獸一般,調動了全部的生命力去養育她的孩子。

    孩子滿月那天,章晉平請曹恩凡和嚴天佐喝了滿月酒。曹恩凡問他,有沒有給孩子取個名字。章晉平撓撓腦袋說:「今年也是虎年,跟我同樣屬相,小名就叫小虎兒吧。」

    嚴天佐打趣說:「誰問你小名兒了,讓你給孩子取個像樣的名字。」

    章晉平憨笑說:「我連字都不認識哪會取什麼像樣的名字,倒是你們兩個都讀過書,要不就麻煩你倆給取一個吧!」

    嚴天佐說:「好啊,只要你不嫌棄。」

    「你們給取的一定是好名字,我怎麼會嫌棄。」

    曹恩凡問他:「這孩子平安降生,是個好兆頭,虎子哥,你有什麼期望麼?」

    「期望,有啊!我就期望這仗趕緊打完,把日本鬼子趕出去,老百姓安安穩穩過日子!」

    曹恩凡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家可有排字?」

    「有,晉字之後應該是永字。」

    「永字好,就叫永靖吧。靖難的靖字,又有平定、安寧的意思。虎子哥覺得怎麼樣?」

    章晉平念了幾遍:「章永靖,章永靖。」豁然笑起來,「好好好,小曹兒取的好,就叫這個了。」章晉平回頭逗弄在春燕懷裡的嬰兒,笑著說:「小虎兒,你有名字了,還不謝謝曹叔叔。」

    「不能光謝謝曹叔叔,還有我這個嚴叔叔呢!」

    「對,小虎兒,還得謝謝嚴叔叔!」

    章晉平在旁邊逗孩子逗得開心,小虎兒在媽媽懷裡瞪著大大的眼睛,春燕溫柔地看著他。

    曹恩凡和嚴天佐對視一眼,又一同看向了一家三口溫暖的畫面,他們知道章晉平的善良寬厚足以容得下這母子,而在他把孩子抱緊在懷裡的那一刻,他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嚴天佐忽然舉起酒杯說:「虎子,我跟恩凡還沒吃過你跟春燕的喜酒,倒是先喝上孩子的滿月酒了。不如,今天這頓酒,就當成喜酒喝滿月酒一起喝了。」

    虎子看看春燕,春燕羞澀地低下頭。

    嚴天佐又說:「春燕這是同意了。來,我跟恩凡做個見證人,你倆喝個交杯酒,就算禮成了!」

    曹恩凡不說話,倒好了兩杯酒推到章晉平面前。嚴天佐沖他壞笑,心想,曹恩凡這就叫蔫兒壞吧。

    章晉平看著兩杯酒,不知所措,踟躕之餘問春燕:「要不,要不咱倆就……就喝了?」

    春燕抱著孩子不回答。嚴天佐站起來,從春燕懷裡抱過孩子,「孩子我抱著。」

    春燕臉都紅了。章晉平說:「燕兒,小曹兒和天佐都是我好哥們兒,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說著把一杯酒遞過去,「喝了吧。等以後日子好些,我給你補個風風光光的婚禮,章家不會虧待你。」

    春燕點點頭,接過酒,倆人越湊越近,都紅著臉,把酒喝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