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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我是不是也要給咱爹娘上柱香?」

    曹恩凡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忽然有些害羞。

    「怎麼?你們倆拜把子了?怎麼不等著我?」

    曹恩凡跟章晉平解釋:「不是,不是拜把子。」

    「那這是……」

    曹恩凡再想說卻沒法說了,越解釋越亂,正低著頭不知如何開口,被嚴天佐攬住了肩膀,那人痛快地說:「不是拜把子,是成親了,恩凡是我老婆!」

    「天佐!」曹恩凡被弄得臉紅了。

    「哦?不願意?也對,你是跳牆的張生,我是崔鶯鶯,那我是你媳婦兒?行麼?」

    「虎子,你別理他。」

    章晉平聽不懂他倆逗什麼悶子,嘿嘿一樂說:「天佐,這一年不見,你更貧了。」

    嚴天佐笑笑,拍拍曹恩凡的肩,走到供桌前點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到了香爐里,回身說:「虎子,說說你吧。那姑娘是怎麼回事兒?」

    章晉平無奈,嘆口氣朝院裡看了一眼,那姑娘聽話回東屋去了。

    三人圍坐在桌子旁,章晉平順手給倒上水,沒有茶,水是溫的。他起身要去燒水,曹恩凡攔下了:「別忙那些不要緊的了,這就可以了。」章晉平才又坐穩了,看看面前兩人一副難以開口的表情,半天擠出一句:「他是我姐夫的妹妹。」

    章晉平說到此處停下,欲言又止。對面兩人等著他往下說,忽然聽到鳥鳴聲。

    曹恩凡眼睛一亮,抓著嚴天佐手腕說:「天佐,是相思!」

    嚴天佐也笑了起來:「我的相思還活著呢!在哪呢?」

    章晉平說:「在東屋裡呢。她喜歡那兩隻鳥,總跟它們說話。」

    嚴天佐點頭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他沖曹恩凡笑笑,又問章晉平,「這姑娘是不是遭了什麼事兒,怎麼不跟人說話,跟鳥兒說話?」

    章晉平皺著眉,點點頭:「是,是遭了些事兒。」

    嚴天佐和曹恩凡不著急問,等他慢慢說。

    「她本來是跟著我姐姐婆家,在鄉下一起過的。後來我姐姐的婆婆病了,姐姐、姐夫在旁邊照顧著抽不開身,有一天就讓小姑子出來買藥,結果在村口遇到日本兵,給禍害了。」說到這裡,章晉平低著頭,對面二人也是心下一驚。

    「畜生!」嚴天佐狠狠地罵了一句。

    章晉平搖搖頭:「旁邊有同村的看著,沒人管,都躲的老遠。也不能怪別人,日本兵手裡又是刀又是槍,誰敢管。後來有人告訴我姐姐、姐夫,他們才在村口找到了人。當時滿身的傷,好多血。幸好最後救回來了。可是被禍害過的姑娘哪還能留。我姐婆婆說是我姐害的,出去買藥的該是我姐。我姐的脾氣,恩凡你知道,總是願意自己吃虧,她婆婆病著,這麼說我姐也就認了。我姐跟她婆婆說,妹妹以後她養著,嫁不出去就嫁給她弟弟。」

    嚴天佐問:「所以就給你送來了?」

    章晉平點頭。

    曹恩凡問:「這姑娘多大了?」

    「十七。」

    「太可惜了。」

    「我姐姐把她送來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覺得她可憐,可是我從來沒照顧過姑娘,況且她被日本人那樣過,我也不懂怎麼跟她說話,想勸幾句,又怕提起來她難受,真是挺為難的。」

    「明白。」

    「過了兩三個月總算是習慣了,又發現她懷孕了。」

    「懷孕了?」嚴天佐不禁說出聲。

    「嗯。你們剛才沒看見?」

    曹恩凡說:「一個小姑娘,我沒好意思看,再說她一直躲在門後面,怕見人似的。」

    「是,自從被……被那什麼了之後就一直怕見人。平時跟我倒還好些,有時候還能說說笑笑的,跟別的這麼大的孩子沒什麼區別,就是動不動會突然出神兒。」

    「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想過送人,可現在這時候,人人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誰會要個孩子,再說還是日本人的種。」

    嚴天佐喝了口水說:「別這麼說,這姑娘是個可憐人,你不該嫌棄她,反而該對她好。恩凡沒好意思看,我倒是看了兩眼,長得挺漂亮的。」

    「我沒有嫌棄她,孩子也打算養著了。只是,心裡難免有個疙瘩。」

    曹恩凡說:「明白。」

    嚴天佐想再說話,曹恩凡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腿,嚴天佐會意,就不再說了。

    「她叫什麼名字?」

    「春燕。」章晉平說完,把自己的水喝了個乾淨,放下杯子,舒了口氣,「我也就沒什麼別的事兒了,天橋兒沒生意做了,什麼時候能再開張也不知道。哦,對了,還有個大事兒。」

    「什麼?」

    「童警官,參軍走了。」

    這事兒太過震驚,曹恩凡和嚴天佐一時都說不出話了,齊齊盯著章晉平。

    「夏天就走了,出關了。」

    曹恩凡心就在了一起,嚴天佐看著他臉色變得難看,默默抓著他的手。

    「出關,去了滿洲?」

    「大概是,他說要去打日本人。」

    「難怪我們給他發了電報,沒有回信,那時候應該已經去了滿洲了。」嚴天佐看出來曹恩凡心緒不寧,只好代他問下去,「康爺爺誰照顧呢?」

    「他走的時候託付給我了,還給了我一筆錢,說是把古董什麼的賣了剩下的,還有一部分在集寶齋掌柜的那裡,叫我好好伺候他姥爺,想吃什麼能買著就都給買,錢不夠了就找掌柜的要。還說老爺子脾氣不好讓我多擔待。」

    「來過信嗎?」

    「大概是來過,之前我只見過一次,前兩天又來過一封信。我也不識字,康爺爺看完了也不跟我說。」

    嚴天佐摟過曹恩凡的肩說:「前兩天還來過信,應該沒事兒。」

    曹恩凡抬頭問:「康爺爺還好嗎?」

    「哎,自從童警官走了,老爺子就沒什麼精氣神兒了,我什麼時候去看都在院子裡坐著。這兩天不知怎麼了,飯也不好好吃,頭髮也不梳,我進門連句話也不說了。剛才我去給送了飯,還是那樣。」

    曹恩凡轉頭對嚴天佐說:「咱們,去看看康爺爺吧。現在就去。」

    「好。」嚴天佐乾脆地答應了。

    他們住的這一片現在被日本人規劃為內城內二區,一共沒幾步的路上總能看見扛著槍的日本人。

    康爺爺的院子從外面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在陰沉的天色下看著有些冷寂。曹恩凡掏出章晉平給的鑰匙,把鎖打開,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在門口喊了兩聲:「康爺爺!」半晌沒有任何回音,二人這才推門進去。

    沒想到剛一繞過影壁就看到康爺爺垂著頭半倚在躺椅上,在正屋門口,守著兩個火盆。白頭髮披散著,凌亂不堪,身上穿的是去年過年做的那身棉衣,扎絨對襟,顏色暗淡了許多。

    曹恩凡不知他是睡了還是醒著,悄悄走上去蹲在了旁邊。

    「康爺爺?康爺爺?」

    老人家忽然坐直,衝著門口喊:「童飛回來啦!」

    「康爺爺,是我,您看看,看看我是誰。」

    康爺爺先是看著嚴天佐,瞪著眼睛,聽到曹恩凡的聲音又低下頭茫然地看著曹恩凡,看了很久,老人眼裡突然有淚,抓著曹恩凡的胳膊說:「老六!老六!是你來了!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康爺爺,是我,我是恩凡,六爺的孫子!您再看看我。」

    康爺爺沒聽見一般自顧自說著:「老六,你可算來了!誰都沒了,誰都不惦記著我!還是你對我好啊!我這就跟你走,這就走!」說著,康爺爺不知哪來的力氣掙開曹恩凡的手,抄起椅子邊的拐棍兒就站了起來。

    嚴天佐看老爺子癔症了,趕緊過來幫忙,兩人架著康爺爺,想讓他再坐下,康爺爺不坐,使勁兒揮著拐棍兒喊:「老六別拉我!我跟你走!」

    混亂中啪嗒一聲,一封信從康爺爺的棉褂子裡掉了出來。嚴天佐抱著康爺爺把他壓到了躺椅上,曹恩凡空出手撿起那封掉在地上的信,翻過來看到正面寫著:陣亡通知書。

    ☆、將門子無弱兵古語常講

    信封上五個紅色的字,在曹恩凡手裡似乎有千斤重,把他死死釘在原地。他反覆把那五個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什麼是陣亡,為什麼要通知,這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這信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康爺爺懷裡,為什麼要寫紅字,為什麼是紅色的?

    康爺爺過分激動,胸里卡了一口氣,這會兒正倚在躺椅里兇猛地咳嗽。嚴天佐拍著康爺爺的背給他順氣,回頭見曹恩凡手裡拿著個東西:「恩凡,恩凡,怎麼了?你拿的什麼?」

    曹恩凡不理他,手裡捧著那封信一動不動。

    嚴天佐鬆開康爺爺走過來,看到曹恩凡手裡信封上的字,血從頭到腳冷了下來。但只一瞬間,他立刻讓自己冷靜,康爺爺突然糊塗成這樣有了解釋,而眼前曹恩凡更是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他絕對不能再慌了。

    「恩凡,給我看看。」他伸手去拿曹恩凡手裡的信封,曹恩凡緊緊捏著不鬆開。嚴天佐沒敢硬搶,試探著說:「恩凡,鬆手,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

    曹恩凡眼神空洞地看著康爺爺身後的房門,他曾經坐在門內,童飛站在門口,倚著廊柱跟他說話。他高大的身軀投下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那影子罩著曹恩凡,讓他躲不開,童大哥背著陽光對他笑,說:「恩凡,我可沒把你當弟弟。」

    「恩凡?恩凡,你看看我。」嚴天佐去拍曹恩凡的肩膀。

    「你以為是什麼?」曹恩凡忽然淡漠地說,「你以為童大哥死了是不是?」

    「恩凡,我沒有……」

    「不用看了,童大哥沒事,他肯定好好著呢,不用看了。」曹恩凡說完把信塞進懷裡,「把康爺爺扶進屋吧。」他看都沒看嚴天佐一眼就走到了康爺爺身邊,架起康爺爺一條胳膊。

    嚴天佐連忙跟上,和曹恩凡一起把康爺爺放在了裡屋床上。又把火盆端了進來。桌上擺著章晉平送來的飯,飯菜已經冷硬,悽慘地攤著。

    康爺爺半睜著眼睛和嘴巴躺在床上不再叫鬧,曹恩凡坐在床頭說:「天佐,幫忙燒壺水,我要給康爺爺梳洗。」

    「好,你……你在這兒別動。」

    嚴天佐跑到廚房燒水,不安地往屋子那邊望去。那屋子裡有此時此刻世上最傷心的兩個人。嚴天佐不知所措,關於童飛的一切他都無權插嘴,那是個看著曹恩凡長大的人,愛著恩凡比自己絲毫不差的人。如果今天去參軍死在戰場上的是自己,童飛則是唯一一個自己放心把恩凡交給他的人。

    想到這裡,嚴天佐不禁暗自問,童飛放不放心把恩凡交給自己呢?

    在聽到章晉平說童飛去參軍時,嚴天佐對童飛的討厭不僅全部消失,甚至開始從心底里敬佩這個人。在國家有難的時刻挺身而出,這才是真正的男人。他問自己敢嗎。他承認他是不敢的。他為恩凡扛下了鞭子,卻不敢想像自己再也見不到他的日子。

    可童飛敢,童飛去了,去了日本人最多的東北,還……

    沸水把壺蓋頂開,濺到了嚴天佐的手背上,他才回過神來。兌了一盆溫水,拿了條乾淨手巾搭在盆邊,端進屋裡。

    「恩凡,水好了。」

    曹恩凡從床邊走過來,接過水盆,放到床腳下,把手巾洇濕。嚴天佐站在他旁邊,看他默默地忙著手裡的活兒,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碰就碎了。

    「康爺爺睡著了。」曹恩凡把手巾擰乾,給康爺爺擦了臉。老爺子閉著眼睛,看上去睡得很熟。手巾拉扯著他鬆弛的布滿皺紋的皮膚。這張蒼老的臉上,也曾時不時閃現出孩子般的光亮,從不因年級而露出頹廢的神態,而此時康爺爺緊閉著眼,儼然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曹恩凡把康爺爺的雙手也擦了。然後起身拿了箅子過來,慢慢幫他梳頭髮。滿手的銀絲,散在指間,落在枕頭上。

    康爺爺雖然剪了辮子,但是仍然留著半長不長的頭髮,平時雖然披散著,卻都朝後梳得一絲不亂,如今頭髮打成結,曹恩凡蘸著水仍舊梳不通,又不敢用力,怕弄疼他。

    梳到一半,曹恩凡停住了。

    嚴天佐在一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停住,心頭一緊。曹恩凡半晌沒動,嚴天佐小聲叫他:「恩凡。」

    曹恩凡鬆開握著康爺爺頭髮的手,嘆氣般說了一句:「我太沒用了。」

    「恩凡,別這麼想。」嚴天佐伸出了手,卻停在了曹恩凡的肩旁上方。

    曹恩凡把箅子放進水盆里,端著出去把水倒了,嚴天佐若即若離地跟在旁邊。回到屋裡時,曹恩凡跟他說:「我要照顧康爺爺幾天,先在這裡住下了。」

    「我跟你一起。」

    曹恩凡點點頭。

    康爺爺並不是睡著了,而是陷入了昏迷。請大夫來看過,說是年歲大了,受不了大喜大悲,看情況沒有幾天了。

    曹恩凡臉上看不出情緒,嚴天佐握著他的手,感受到他指節僵硬顫抖。

    大夫還是照例給開了藥。康爺爺喝不進去,曹恩凡就用小勺一點點給他送進嘴裡,等著藥往喉嚨里滲。到了第五天,嚴天佐給康爺爺擦臉的時候,發現康爺爺在說話,斷斷續續聽不清。

    「恩凡!」

    曹恩凡跑過來問:「怎麼了?」

    「你聽康爺爺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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