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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小淞跑去開門,不出意外是八爺派來的人。打頭的說八爺叫嚴大爺去一趟。

    嚴天佑跟著他們去了八爺那裡,發現租界進出要經過許多道盤查,這是開始防備難民大批湧入了。

    八爺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喝著茶,穿著倒是比往常樸素了。嚴天佑上前問好,沒想到八爺直接省了歷來的寒暄,直接讓他坐了。嚴天佑覺得有異,果然還沒坐穩,就聽到八爺的問話。

    「昨天跟著救援了?」

    嚴天佑八成已經猜到是和這事情有關,回答:「是,我弟弟那個脾氣坐不住,非要去幫忙。我拉著說別去,他不聽,只好跟他一塊兒去了。」

    「聽說杜先生組織抗敵後援會的也去了。」

    「是,看到葉培峰了。帶著幾十個人。」

    八爺放下手裡的蓋碗兒,有下人走過來收了下去,過一會兒又重新端上來一杯茶。

    嚴天佑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握著拳頭,手心兒里都是汗。

    八爺沒動那杯新上來的茶,先嘆了口氣,說:「如今國將不國啊。可惜,你也明白,在幫里我是靠著輩分才有些地位,實際上沒什麼人把我放在眼裡。現在國家有難,杜先生的抗敵後援會,我也想盡力支援,但是論實力我是比不上其他各門的。可人力該出也還是要出,昨天是我疏忽大意了。近來日本人在上海東炸西炸,我想出力,卻也不認識什麼當局首腦,只能亂著急,竟然把手下這些人給忘了。」八爺端起杯,吸了一口茶,抬頭對屋裡所有的人說:「你們也應該提醒我,這樣就免了天佑天佐像昨天似的冒冒失失去救援,咱們也可以跟抗敵救援會一起去的。」

    這話是說給嚴天佑聽的,嚴天佑聽著。

    八爺放下蓋碗兒,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神態,用袖子撣撣長袍,隨口道:「你家裡來了朋友?」

    嚴天佑沒想到八爺話鋒一轉,轉到了曹恩凡身上。昨天是曹恩凡來他們家後第一次出門,沒想到這麼亂還是被八爺的人看到了。

    「是。」

    「這時候來上海投奔你們,是很熟的朋友了?」

    嚴天佑勉強笑笑:「我們兄弟兩個有什麼朋友八爺您還不知道嗎。並不熟,老家的親戚。真是好朋友這時候也就不來麻煩我們了。」

    嚴天佑說完不敢抬頭看八爺神情,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信自己這套說辭的。

    果然,八爺嗯了一聲,說:「青幫身份敏感,當局和日本人都想拉攏咱們。我在幫里幾斤幾兩重我自己,還有你們都清楚。這時候可不能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給我丟人不說,要是議論起來,幫里都跟著不好看。」

    嚴天佑不知道八爺說這話的意思,到底是確切了解了什麼,還是僅僅是藉機敲打他實則對情況並不太清楚,但這時候還是什麼都不說,點頭的好。

    「所以,」八爺忽然揚起了聲調,「有些事兒,你不好辦,我就替你辦了。」

    嚴天佑正糊塗著,吳玉秋進來了,走到八爺面前說:「人帶來了。」

    八爺點點頭。

    只聽門口響動,嚴天佑回頭,看到嚴天佐和曹恩凡被八爺的人綁了來,摁著跪在了廳口。

    ☆、兩廊下擺槍刀威嚴極壯

    八爺的人前腳帶走了嚴天佑,後腳就衝進來一幫人。當時嚴天佐和曹恩凡正和小淞一起猜測著八爺叫嚴天佑去的目的,門就被撞開了。七八個人把小淞打到一邊,目的明確就是要抓嚴天佐和曹恩凡的。三個人措手不及。會功夫的只有兩個人,不僅是雙拳難敵四手,還因為兩人已經意識到來人必定是八爺的手下,現在即使逃了後面的事依舊難辦,何況嚴天佑現在還在八爺手上。嚴天佐攔在曹恩凡身前,說:「你們到底要抓誰?」

    來人把嚴曹二人圍住,說道:「二爺,得罪了。」說完便掏出繩子。

    嚴天佐微微回頭,低聲對身後的曹恩凡說:「你能跑出去,跑吧。」

    曹恩凡抓著他橫在自己身前的胳膊:「說了不分開了,我不跑。」

    說著,幾個人已經圍上來把二人綁了,直接扭到了門外的車上。小淞被丟下,捂著臉上的傷追了出來,汽車早就絕塵而去。

    看見自己親弟弟被綁著,嚴天佑慌了,從椅子上下來也跪在八爺面前,心裡發著抖想,這天遲早要來,卻沒想到來的這麼快。一瞬間無限悔恨壅塞在他心頭。他不該昨天一衝動跟著去救援,不該讓弟弟留下曹恩凡,不該讓天佐去北平,不該有這麼多非分之想,甚至是不是根本不該進青幫……

    「八爺,不知我們兄弟犯了什麼錯,讓八爺這麼大動干戈。您告訴我們兄弟倆,我們也好悔改。」嚴天佑聲音都在抖。他一路在青幫也算是順風順水,在年輕一輩里,頗有些聲望,算是個後起之秀。如今得罪了自己師父,還鬧得這樣嚴重,無數最壞的結果全都想了起來。

    嚴天佐和曹恩凡跪在廳口。嚴天佐知道這時候最好什麼話都別說。他哥哥生來比他機靈,遊走在利益關係中八面玲瓏,不然他倆也活不到今天。此時,人落在別人手裡,最壞是個死,最好也就是保命。可惜他對八爺現在多記恨他們兄弟倆沒有底,他只是不想因為他的關係連累了恩凡。他不是幫里人,輪不到八爺來管,可眼下這麼個情況,真是說不準八爺會幹些什麼。

    「你們兄弟倆跟著我這麼多年,我向來最放心的就是你們。大事上,你們必然是不會跟我有二心。哎!」八爺說到一半,做作地嘆口氣說,「怪我太寵著你們倆了,私底下胡鬧也沒管過。」八爺起身,路過嚴天佑朝廳口走過去,嚴天佑看著他長袍的下擺從身邊掠過,攥緊了撐在地上的手。

    「這些天日本人一直在轟炸,雖然沒炸到我這裡,但是我也整天懸著心,都沒好好照顧天佐。」八爺走到嚴天佐身邊,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現在你們家裡進了外人,我都不知道。」

    曹恩凡家裡祖祖輩輩都是做公差的,可是到了他這一輩早就沒落了,從小到大最多走走親戚,從來沒在什麼成體系的組織里待過。聽這個八爺兜圈子講了那麼一大堆,他仍然搞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一門的師父有多大權力,會如何處置手下的人,他雖在嚴天佐口中有所耳聞,可現在腦子裡卻一片空白。八爺朝他走了過來,他抬頭直直看著他。那個所謂「外人」指的就是自己吧。

    「天佐,知道我為什麼綁你嗎?」八爺彎腰,問跪在地上的嚴天佐。

    嚴天佐本想忍著不出聲,可聽了八爺的意思,是已經盯上恩凡了。於是他挺了挺腰,沒有看八爺,直直跪著說:「八爺,我向來都笨,實在不知道。不過,就是因為我笨總是闖禍,您要打要罰我都認了。但您綁的這個人,不是什麼外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是幫里的人,剛來上海也沒給您找過麻煩,要是沒他什麼事兒,還請您把他放了。我闖禍了還是惹事兒了,您罰我就是。」

    「天佐!」嚴天佑壓低聲音惱怒地提醒他。

    嚴天佐住了口,不甘地把頭別了過去。

    「朋友?」八爺哼笑了一聲,緩緩踱步往回走,坐回椅子上,「怕不只是朋友吧。杜先生做壽那天,你就是去看他了吧。你們以為現在天下大亂,就能在我眼皮子下面搞鬼,以為我空不出手查你們?弟弟養了個男人。兄弟倆又去抱高門的大腿。我這個師父,在你們眼裡還算什麼嗎?」

    「八爺,我們沒有那些心思,是一心一意跟著八爺的。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現在這樣子,我們也是中國人,不過是想幫幫同胞。」

    「天佑,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說過。抗戰是抗戰,生意是生意。杜先生家底殷實,我們沒辦法跟他們比。日本人打進來,杜先生隨時能走。可是你我不同,咱們的活路可沒他寬,沒有那幾個小碼頭,你先想想你們兄弟倆吃什么喝什麼。」

    「八爺。」嚴天佐插話進來,「去跟抗敵後援會一起救援是我的主意,你口裡說的什麼養男人的也是我。我哥跟您這麼多年,小心翼翼,想投奔別人門下的心起都不敢起,更別說去做了。再就是我朋友,既然您查出來了,我多說也沒用了。只是他不是青幫的人,您不能隨便動他。所以,都沖我來吧。」

    八爺先是沒說話,繼而笑了:「行啊天佐,平時在我身邊連句話都不說,這時候反而長骨氣。行,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玉秋,幫規伺候。」

    「是。」

    嚴天佑已經嚇白了臉,犯了幫規要受酷刑,用梳成倒刺的鞭子蘸了鹽水抽打。一鞭鞭下去皮開肉綻,當時死不了人,卻疼到鑽心,幾十鞭子下去,不疼死也會不省人事。傷勢如果太重,過不了幾天傷口發炎潰爛,最後也是要人命的。

    嚴天佑跪在地上,頭頂著地,驚慌到只能不停重複地喊著「八爺」。曹恩凡一聽八爺要用刑,也已經慌了神,掙扎到嚴天佐身邊:「天佐,他們要幹什麼?幫規是什麼?你為什麼要胡說!」

    「恩凡。」嚴天佐笑了笑,往前貼到曹恩凡耳邊,「你不是青幫的,他們不會動你。事情過去了就會放你走。」

    曹恩凡搖頭:「我們一起跑出去!」

    「我跑不了,還有我哥在這兒呢。」

    吳玉秋帶人端來了一大桶鹽水,鞭子就浸泡在裡面。

    八爺坐在椅子裡不動,也沒吩咐人動刑,悠閒地喝了兩口茶,隨後才慢慢說:「天佐把錯都擔下了,你這個做哥哥的看來也沒有好好管束。今天給你個好好管束他的機會。」說完朝嚴天佑使了個眼色,讓他去看身後的木桶和鞭子。「按著幫規,你來親手罰你弟弟。錯了一分一毫,重頭來。」

    「八爺,我……」

    「嗯?不願意?那也行,我換個人來,說不定天佐記得更牢。」

    按著幫規,是要在用刑的時候,每打一鞭子,受刑的人就要背出一條幫規。未犯之規一鞭即過,若是背到自己所犯的幫規,就要連受十鞭。每鞭下去必要見血見肉才行。八爺所謂錯了一分一毫便要重頭來,是要眼看著嚴天佑把自己弟弟往死里大,要看他們兄弟手足相殘。可要是換了個人只會下手更狠,說不定就直接把天佐打死在當場。

    「不,我,我來。」嚴天佑撐著地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個木桶。嚴天佐跪在地上看著他,明知道接下來就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戲,卻忽然覺得滑稽。似乎他哥哥每邁一步,就是他們從小到大的一個決定,就這樣走到了今天,走到了哥哥要舉著鞭子抽打弟弟的這一天。

    嚴天佐被人推搡著解開了繩子,扒下了上衣,露出了一身精幹的肌肉。嚴天佑已經很久沒見過弟弟光著上身的樣子了。他想起來小時候,兩個人經常一兩個月洗不上一次澡,頭一次進湯館,兩個小泥猴還被夥計狠狠嫌棄了一頓。那時候他比自己矮了一個頭。如今不僅個頭兒跟自己一樣,還是個結實漂亮的小伙子。

    吳玉秋給嚴天佑遞上了鞭子,說:「嚴大爺,八爺可還等著呢。」

    嚴天佑握著吳玉秋手上濕淋淋的鞭子,指節咔咔作響。忽然啪地一聲,鞭子抖開打在地上。

    嚴天佐回頭,看著他哥哥逆光而立的身影,微微笑了笑,然後回過頭,微微弓起脊背。

    「十大幫規,一!」嚴天佑忽然高聲。

    「不准欺師滅祖!」

    「可犯幫規?」

    「沒有!」

    一道鞭痕過後,便滲出了血,接著皮肉崩裂。那傷口觸目驚心,嚴天佑心口一疼,差點昏了過去。

    「十大幫規,二!」

    「不准藐視前人!」

    「可犯幫規?」

    「沒有!」

    「十大幫規,三!」

    「不准提閘放水!」

    「可犯幫規?」

    「沒有!」

    嚴天佑的右臂已經麻了,他看到嚴天佐的肩膀開始發抖,躲開目光,抽了下去。

    「十大幫規,四!」

    「不准引水代纖!」

    「可犯幫規?」

    「沒有!」

    四道鞭痕交錯在嚴天佐的背上,嚴天佑向一旁望去,看到了木然跪著,眼淚縱橫的曹恩凡。

    「十大幫規,五!」

    「不准江湖亂道!」

    「可犯幫規?」

    許久未動的八爺忽然抬起了左腿,架到了右腿上,頗有興味地看著他兄弟倆。

    嚴天佐抓著膝蓋兩條胳膊都在打顫。

    「有。」

    嚴天佑抬頭,分明看到了八爺滿意的神情。握著鞭子的右手掌心生疼。十鞭。十鞭之後,嚴天佐已經撐不住了,屢次險些倒在地上,卻都強撐起來。

    「天佐!」曹恩凡被六七雙手摁著。

    嚴天佐想說話,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跪著都已是勉強。他看著曹恩凡微微搖頭,嘴唇翕動,說:我沒事。緊接著一桶冷水潑了下來,嚴天佐一陣猛咳。

    吳玉秋在一旁問:「嚴二爺,能說話,就繼續。」

    嚴天佐努力扯動嘴角,對著吳玉秋笑了笑。

    「十大幫規,六。」

    「不准擾亂幫規。」

    「可犯幫規?」

    「沒有。」

    「十大幫規,七。」

    「不准,不准扒灰盜攏。」

    「可犯幫規?」

    「沒有。」

    「十大幫規,八。」

    「不准jian盜邪yín。」

    「可犯幫規?」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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