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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曹恩凡翻過身凝視他,見他表情有些沉重,該是確確實實想過這些事兒的。

    「別瞎想了,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我們不會見不著的。」

    「嗯。」嚴天佐寬心地笑笑,把曹恩凡攬在懷裡。

    曹恩凡又說了章晉平母親生病去世的事情,電報是怎麼才看見的,自己又是如何輾轉到上海進了樂班主的戲班。

    「我就想,說不定能在哪個戲院看到你,就跟著他們跑龍套。」

    「他們倒是押著我去看戲。可我沒心情看,滿腦子都是你,後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給你寫信,就算寄不出去,心裡也好受點。」

    「嗯,幸好趕上了這場堂會,不然我就回北平了。」

    嚴天佐一下把身子撐了起來:「回北平做什麼?日本人都打進來了。」

    「就是因為日本人打進來了,才想回去看看親戚朋友,看看自己的家。」

    嚴天佐能懂,他聽到日本人打進北平的時候第一個想法也是回去,當時他以為曹恩凡在北平,滿心掛念他的安危,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我當時也這麼想,知道北平開戰了反而更想去,幸好你來上海了。不過,最近太危險,也沒有能去北平的車,等過段時間日本人消停了我陪你回去。先想想怎麼跟虎子他們聯繫上,問問城內的情況。」

    曹恩凡點頭。

    倆人依偎著,被窩裡熱乎乎的,上海正是潮熱的季節,身上濕濕黏黏,卻讓人無比安寧。

    二人聊著聊著竟然又睡著了,直到天色大亮,有人來敲房門。

    「二哥,吃早飯嗎?」小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嚴天佐揉揉眼睛起身,曹恩凡也跟著醒了。嚴天佐擺擺手,示意沒關係,提高聲音對門外說:「吃,馬上出來。」回頭看曹恩凡面有難色,便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一起出去,別擔心。」

    他們收拾好下樓的時候,小淞正從廚房端著餛飩出來,聽到樓梯的腳步聲抬頭想喊聲「二哥」,誰知竟然看到了兩個人,手裡的餛飩沒拿住,咚地一聲砸在桌子上,灑出來半碗。

    「你怎麼回事!」嚴天佑嚴厲地吼了一聲。他此時正坐在廚房外的餐桌旁,這個位置在樓梯的背後,跟小淞的視野完全相反。

    小淞目瞪口呆地指了指樓梯的方向,嚴天佑這才回頭,登時也愣住了。

    曹恩凡有點擔心,下樓的腳步頓了頓,嚴天佐回手拉住的曹恩凡的手,緊握了一下,讓他安心,便牽著人走了下來。

    「他怎麼進來的?什麼時候進來的?」嚴天佑指著天佐身後的曹恩凡不可置信地問道。

    「哥,先吃飯。」嚴天佐反而不慌不忙了,幾乎忽略了愣在當場的嚴天佑,拉著曹恩凡往餐桌走過去。走了一半,嚴天佑才回過神,攔住了他:「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兒,他怎麼進來的?」

    「邊吃邊說吧,反正我們倆的事兒你都知道,還著什麼急。」轉頭對小淞說,「搬把椅子,加副碗筷。」看到早飯是餛飩,又問,「餛飩煮的夠嗎?」

    「夠夠。」小淞答應著就去搬椅子拿碗筷了。

    嚴天佑在旁邊氣得說不出話,想讓小淞別理他們,卻又因種種原因沒說。最後,四個人圍坐在餐桌旁,對著四碗餛飩,誰都沒動。

    桌子是圓桌,小淞被夾在曹恩凡和嚴天佑中間,動都不敢動,不小心跟曹恩凡對視一眼,發現這人長得真挺好看的,說不出來是哪裡漂亮,但看著舒服安靜,尤其那雙眼睛,看了就讓人醉醺醺的,也難怪二哥喜歡他。曹恩凡發現小淞再看他,微微沖他點點頭,小淞回以尷尬地笑容,才發覺自己失禮了,趕緊把頭扭了回去。

    其實最尷尬的是曹恩凡,他自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低著頭也沒直視過嚴天佑。

    嚴天佑和嚴天佐坐在四人的兩端,幾乎是面對面。

    「恩凡昨天跟著咱們的車找來的。」

    「我怎麼不知道他來了?」

    「翻窗戶。」嚴天佐第一個動了筷子,吃了一個餛飩,「他看見門口有人守著,只能翻窗戶。」

    嚴天佑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半夜翻別人窗戶上別人床,輕車熟路。」

    「哥。」嚴天佐截住了他哥的話繼續說,「我不會再跟恩凡分開了,你說什麼都沒用。我們倆一起殺過人,一起坐過牢,我想去北平找他,他就來上海找到了我。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所以呢,你現在就是告訴我而已。」

    「對。跟你說別的也沒用,我已經決定了,你又肯定看我們不順眼。」

    曹恩凡謹慎地觀察著嚴天佑的反應,怕他會跟天佐和自己動手。

    嚴天佑陰著臉不說話,嚴天佐自己吃起餛飩來,還把筷子遞到曹恩凡手裡:「快吃,別等涼了。」

    話音未落,嘩啦一聲,桌上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碗搖搖晃晃,湯湯水水都漾了出來。嚴天佑猛然起身撞到了桌子,接著飯也不吃就出門了。

    小淞追在後面:「大哥,你去哪?」

    「碼頭!」

    嚴天佑「砰」地把門一甩,小淞也沒再往外追,垂頭喪氣地走回餐桌旁坐了下來。

    嚴天佐又拿了乾淨筷子放在桌上,示意他們倆吃飯。小淞拿起筷子百無聊賴地吃起餛飩。曹恩凡想問問嚴天佐,他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還沒等他問出口,嚴天佐就看出來了,說:「他會同意讓你留在這兒的。外面有人看著,你現在出去被人發現了他不好跟八爺交代,又不敢跟別人說咱們的關係,再說北平的事情他一直覺得欠我的,讓他生氣去吧,從碼頭回來沒有別的辦法,最後只能聽我的。」嚴天佐說著夾起一個餛飩送到曹恩凡嘴邊兒,曹恩凡順勢張嘴吃了。嚴天佐接著說:「只是,估計一時半會兒咱們都出不去,八爺那邊不知道什麼動靜。如果杜先生全力主張支持抗戰,八爺不會好過,到時候沒空顧得上咱們,咱們就想法回北平。」

    「嗯。聽你的。」

    說話間,嚴天佐又餵了曹恩凡兩個餛飩,自然而然,倆人都沒覺得有什麼彆扭。一旁的小淞用餘光瞥了一會兒,默默地轉過半個身子。

    小淞想了想,自己在家裡呆著恐怕不方便,而且他也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和他的這個情人,與其這樣,不如去碼頭看看嚴天佑。剛換上鞋,嚴天佑推門急匆匆地就進來了。進門誰都沒看,直奔收音機,打開,調台。

    尖細的女聲一字一頓慢條斯理地播放了一條令人駭然的消息:夜裡,日本人轟炸了虹橋機場。同時遭到空襲的還有南京、南昌等地。而就在剛剛,中國空軍轟炸了日本海軍第3艦隊旗艦「出雲」號。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日本的十六艘軍艦也即將向淞滬出海口急速駛來。

    ☆、臣伴君好一似那羊伴虎

    對上海來說,那是一個轉折點,停戰協議再也成不了保護,這裡將迎來五年後的又一場惡戰。當局首腦在電台發聲,鼓舞民族士氣,儼然是五年前的重現。一天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的杜先生終於也在電台開口,表示同當局共同發起抗敵後援會,鑑於當下之大危機大危難時刻,要傾其全力與侵略者抗爭到底,呼籲各界同仁必應同仇敵愾,以家國為大各盡己力,並宣布了第一筆捐款的數額和用處,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若是只是當局的呼籲,在上海或許還有人想視而不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進租界一躲,外面就算改天換地也能等風平浪靜再出來,實在躲不了,就離開中國,總歸不會沒有退路。而作為上海聞人的杜先生一開金口,上海從上至下各個階層便都不得不開始動作起來,紛紛聯合抗敵後援會捐款,向當局投誠。

    明面上確實如此,暗裡動作卻更多。八爺向抗敵後援會捐款是派吳玉秋去的,卻只接觸到了葉爺,一筆錢不多不少,數額得當。

    吳玉秋代表八爺去捐款的事情嚴天佑有所耳聞,卻是從別的門下傳出來的消息。至此已經再清楚不過,八爺正在使他遠離自己門下的核心。何時真的開始動手把他兄弟二人清除,雖不確定也是遲早的事情。

    嚴天佑幾乎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想著這些紛雜的事情,忽然就想通了。

    正思及此,這棟崑山路上的小樓在巨大的轟炸聲中開始晃動。嚴天佑坐起身,接著又是一下,爆炸聲更近,小樓晃得更加劇烈。他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出門。

    小淞在一樓一臉慌張朝樓上喊:「大哥二哥!」

    此時,嚴天佐和曹恩凡也已經站在二樓走廊上,和嚴天佑對望著。

    嚴天佑說:「日本人來轟炸了。」說著胳膊伸進袖子,扣著紐扣跑下樓。嚴天佐和曹恩凡跟著跑下來,四個人穿戴整齊一起出了門。

    或許是也聽到了轟炸,後半夜來守著嚴家的人並沒有出現。四人不約而同的朝著爆炸的方向跑去。天空中隆隆滾過飛機的巨大轟鳴。目之所及一片灰暗,遠處爆炸聲隨著硝煙直衝天際,直掩住了盡頭的曙光。

    已經有人開始往租界這邊湧來。

    「是哪裡?他們炸了哪裡?」小淞扯著嚴天佐的胳膊問。

    嚴天佐往南便望去,正在想會是哪裡,便聽嚴天佑說:「火車站,他們炸了南站。」

    嚴天佐說:「那裡都是老百姓!畜生!」

    北邊的火車站正處於交火的中心,上海可以用的只有南站了,這時候再對南站進行轟炸,目的就是要讓上海變成一座孤島。然而此時,南站必定擠滿了想要進入中腹地區逃離戰亂的百姓,日本人的炮火,直指的就是這些平民。

    轟炸聲的間隙中,傳來令人髮指的尖叫和嘶喊,聽得人不寒而慄。四人站在路中間,不停有人從他們身邊跑過,他們向一塊河灘中的石頭,在人流中不動。

    「大哥,我們怎麼辦?」說話的是小淞,他半躲在嚴天佐身後,看著站在最前面的嚴天佑。

    「躲起來,快回去!」話音未落,又是接連的爆炸聲,此時,聲音傳來的方向比之前更開闊,「他們開始擴大轟炸了,回去,都回去!」嚴天佑推著幾個人往回跑,嚴天佐死死攥著曹恩凡的手。所有人都在朝租界湧來,甚至已經見到身上有傷的人了,而日本人轟炸的勢頭一點都沒有減弱。

    「拉住我,不要被衝散了!」嚴天佐看曹恩凡,眼神里有些愧疚,似乎這場混亂是他的錯,是他害曹恩凡經歷了這些。

    曹恩凡看穿了他的表情,握緊他的手說:「別亂想了,我一直拉著你!」

    嚴天佐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幸虧他們沒跑出來太遠,很快順著人流回了家,轟炸也終於變成斷斷續續。本以為這喪心病狂的屠戮就這麼停止了,卻在稍作喘息後,再次襲來,直到下午才徹底熄火。

    機場、鬧市、火車站,日本人悉數進行了轟炸,現在唯獨只剩租界是安全的。可是租界就這麼大,對接受難民並不慷慨,如今也是人滿為患。電台里的女聲時斷時續,甜美嬌柔的聲音中也終於多出了幾分強硬,然而卻不足以讓身處戰火中的人看到任何希望。

    曹恩凡聽了轟炸的情況,想要出門看看,嚴天佐跟著要一同去。嚴天佑攔不住,索性帶著小淞一起去了。

    目之所及一片焦黑,濃煙中可見零星的火苗,屍體或完整或殘破已經面部全非,只是一個接一個黑黢黢的人形。趕來救援的軍隊和醫生,抬著屍體,一具具扔上車,傷者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被一一抬走。有軍人要趕他們走,忽然有孩子的哭聲,小淞飛快跑過去,在廢墟中抱出了一個孩子,他哭的嗓子已經壓了,雙眼通紅卻沒有眼淚。小淞跪在地上,抱著孩子眼淚像下雨一樣流個不停。

    一個軍醫從他手裡接過小孩,小淞跪在地上喊:「你們好好對他,好好對他!」

    幾個當兵的把小淞拖了出來,連帶把嚴天佐幾個也往外趕。正在這時,後面來了一隊人,跟一個軍官交涉後開始和軍隊一起行動。嚴天佑看到是杜先生手下的葉八爺,便喊了一聲。

    葉培峰迴頭,似乎認出了嚴天佑,走過來問他來幹什麼。

    嚴天佑如實答了。葉培峰點點頭,又去跟軍官說了幾句,才放開四人。葉培峰說:「跟著我,別給軍爺們找麻煩。」

    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仿佛置身人間煉獄,呼吸一次都是烈火焚燒般疼痛。直到夜裡,葉培峰要帶人回去,才又跟嚴天佑說上了話。

    「是八爺叫你們來的?」

    嚴天佑想說不是,是他們自己想來的。但這樣一來,便讓葉培峰明白了八爺消極抗敵的意思。葉培峰是小八股黨的老八,杜先生心腹,在他面前這麼說,無異於是揭露八爺的面目。可是自己在八爺眼中也早成了外人。這個嫌隙是什麼時候產生的,真追溯起來恐怕很早就有了,但真正發作卻是他讓天佐私下刺殺陳午陽未遂開始的。如今這種情況也實在沒必要替八爺扛什麼。

    於是嚴天佑沒說話。

    葉培峰能在杜先生手下如魚得水,必然是聰明人,見他不說話便明白了,於是說:「難得你們這麼忠心於國家。我回去會跟杜先生說的。」

    嚴天佑微微鞠了個躬,表示感謝,葉培峰沒再多說帶著人走了。

    四人也回了家,離開那個人間煉獄,躺在床上,四個人三間屋子誰都沒有睡意。

    嚴天佐和曹恩凡並排躺著,手在被子下交纏在一起。沒人說話,安靜的令人窒息。兩個人卻知道彼此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這個國這個家都似乎看不到以後了,不是自己一己之力能夠守衛的,但,身邊這個人,不能有閃失。二人同一時間用力,雙手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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