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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他聽到曹恩凡又上場,上場前樂班主囑咐了幾句。伴奏響起,嚴天佐輕聲跟著唱了起來。接著恩凡,一句句地唱了下去,直到終了。

    這齣戲簡本不過一個多小時,嚴天佐這輩子最長的一個多小時。他陪著恩凡說完最後一句念白,已經滿面淚痕。

    樂班主遠遠地跟曹恩凡說了兩句什麼,一陣叮噹亂響,嚴天佐在回過神來的時候,還沒卸妝只掭了頭的曹恩凡一身白蟒站在他面前。

    「天佐!」曹恩凡笑著衝上來抱住他。

    嚴天佐反而傻了一般,直到曹恩凡身上的熱乎氣兒籠罩了他,他才抬起手也抱住了恩凡,伏在他肩頭嗚嗚地哭出了聲兒。

    曹恩凡還是第一次見到嚴天佐哭的這麼委屈,先是愣了,又是心疼,最後才想起來安慰他,「別哭了,這不是見著了嗎,皇天不負有心人,咱們這不是又見著了嗎。」

    嚴天佑沉著臉站在旁邊,看著緊擁的二人束手無策。

    樂班主倒是看懂了,梨園界男的喜歡男的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光緒帝還曾為一個乾旦神魂顛倒,何況曹恩凡也確實是個俊美的人。看他倆抱了一會兒上前說:「好了,這回算是找到人了,恩凡,你可得謝謝我。」

    曹恩凡轉過身這就要跪,樂班主一把扶住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戲台上可以跪,下了台不能。」

    「樂班主,謝謝您了。」

    「嗯,我心領了。」樂班主笑著,看了看倆人的臉,「蹭了人一身的油彩,倆人快去擦擦,有話慢慢說。」

    曹恩凡拉著嚴天佐去擦臉,剛要用帕子抹去臉上油彩,卻被嚴天佐拉住手。

    「先別擦。」

    「怎麼?」曹恩凡從鏡子裡看著他,嚴天佐的西裝上蹭了斑斑點點的顏色和粉。

    「我說過你扮上肯定好看,讓我再看看。」

    「剛才不是在台下看過了?」

    「就看了一眼,認出是你就跑過來了。樂班主怕你見了我不好好演戲,我一直忍到了你來找我。」

    嚴天佐細細看了許久,接過曹恩凡手上的帕子蘸了油,描畫一般地先抹去了他額間的通天紅,接著是揉開在眉眼間的紅色。油彩染了白色的帕子,嚴天佐把帕子翻過來繼續擦。

    曹恩凡看著他,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握住嚴天佐的手吻上了他的嘴唇。

    後台亂糟糟,等大軸戲唱完了戲班子就要走了,演員們都趁著這工夫收拾東西。他倆擠在角落一面鏡子前,沒人注意。

    也許有人注意了,會有閒話,會有指指點點,卻在懷抱和親吻的面前那麼微不足道,來不及顧忌,只有彼此的溫度和觸感才是此刻頭等大事。

    樂班主看嚴天佑有些焦躁,端起茶往前遞了遞,嚴天佑接過來,放到手邊。

    樂班主笑了:「年紀小,看見漂亮的溫柔的都喜歡。」

    嚴天佑抬起眼皮:「連男女都不分?」

    樂班主端起自己的蓋碗,吹著氣:「多大事兒麼?只不過是看不慣罷了。他們兩個好,又與別人無關。」

    「他是我弟弟。」

    「這就更沒的說了。他要是家裡一根獨苗,因為這個事絕了後倒還讓人可惜,可還有您這個當哥哥的,又不全指望他,是不是?」

    戲子伶牙俐齒,嚴天佑這次見識了,喝了口水想再說點什麼。只聽樂班主又說:「這位爺,我倒是問問您,您說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嚴天佑被問愣了,看著對面似笑非笑的樂班主,這人一身長袍馬褂,頭髮側分一絲不亂,看打扮是個男人,卻又唇紅齒白,滿面含春,五官精細皮膚白嫩,通身玲瓏窈窕,又像是個扮男裝的女人。說他是男子,他確實有一股英氣;說他是女子,又確實嫵媚。嚴天佑一下子糊塗了,眼前人雌雄莫辯,只是個好看的人。

    「人生一世平平安安過下來也不過幾十載,難為自己沒什麼樂趣。」說罷,樂班主起身,「我去把他們叫來。」

    曹恩凡已經換上了便裝,額前的頭髮在卸妝時沾了水,濕漉漉地垂著。樂班主把他倆叫了過去,想把之後的事情說明白。

    還未來得及開口,外面就有人跑進來,說八爺來找人。嚴天佐拉著曹恩凡的手不想走:「我不走,我不信他還敢在杜先生的壽辰上放肆。」

    嚴天佑說:「你不走,你也住在戲班子裡嗎?他想找個人還不容易?你別最後把別人也連累了!」

    幾人正爭著,唱完大軸的坤生走下來卸妝,順便跟樂班主聊天,卻見了這麼個景。

    「樂班主,你這兒真熱鬧啊。」

    樂班主走過來陪笑道:「前面過來倆朋友,想見見今兒的六郎。」說著遞了杯茶過來。

    那坤生喝了口茶道:「今兒六郎是不錯。」抬眼看見曹恩凡,「就是這孩子吧,過來我看看。」

    那坤生其實比曹恩凡長不了幾歲,此時穿著老生的行頭只摘了髯口,一身氣派,絲毫不見女人媚氣。

    曹恩凡走過去,低著頭。坤生看了幾眼,抬頭看到了嚴天佑嚴天佐哥倆。

    「這倆我見過,沒記錯是八爺的人吧。」

    嚴天佑立刻說:「是的,沒想到您還認得我們倆。」

    「以前總能看見他在後台轉悠,也才眼熟的。」她用下巴小幅度向天佐比劃了一下,「怎麼?跟樂班主認識?」

    樂班主說:「是跟這孩子認識。」

    坤生點點頭,問曹恩凡:「你叫什麼名字。」

    「曹恩凡。」

    又問那哥倆,嚴天佑報上名字,坤生道:「這就把人和名字對上了。」

    沒說兩句,又有人進來說八爺的人又來催了。

    「八爺著急了,走吧,替我問八爺好。」

    嚴天佐看著曹恩凡,想說話又知道不是說話的時候,曹恩凡深深望了他一眼,用口型說:「等我。」

    「走吧。」嚴天佑拖著嚴天佐,給那坤生鞠了一躬,便走了。

    跟著八爺上車的時候,八爺問剛才去哪了,嚴天佑說天佐去後台看看。八爺道:「之前也總去,這次跑這麼著急幹什麼。」

    嚴天佑又回道:「先是肚子有些不舒服,上了茅廁才又去的後台。」八爺沒再問什麼,嚴天佑也知道吳玉秋他們會跟八爺再細說,自己撒謊遲早被揭穿,可也管不了這麼多,表面上先這麼混過去。

    那坤生在後台沒著急走,慢慢脫了行頭、卸妝。樂班主朝曹恩凡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別處,自己在一旁服侍著。接過來官衣和袍帶,樂班主又幫她解開水衣,隨口閒話道:「這位八爺管手下倒是管的嚴。」

    坤生照著鏡子說:「以前總看那個叫嚴天佐的小伙子來後台,也沒見他著急找過,今兒不知怎麼了。」

    「喲,不會是那小子犯了什麼錯,才惹八爺盯著的吧。」

    「能犯什麼錯?」

    樂班主玩笑道:「說不定那小子跟六郎是一對兒相好呢。」

    樂班主看著鏡子,見坤生微微一笑:「八爺還管這個?傍戲子在梨園行能算什麼錯。」

    樂班主道:「您就當我胡說了吧。」

    夜晚,嚴天佐躺在床上,又是他自己,剛見到恩凡那一小會兒跟做夢一樣。他伸手摸出床上散落的給恩凡寫的信,一封封打開。看著上面的字,覺得自己能再見到恩凡是感動了老天。可他又想,恩凡一個人跑到上海來找他,是他對自己一片真心,跟老天實在沒什麼關係。要說老天做了什麼,倒更像是作弄他倆。剛見一面就又分開了。

    胡思亂想間,聽到有敲玻璃的聲音,嚴天佐猛然坐起來,開了床頭燈,窗外一道黑影。

    「天佐,是我!」

    「恩凡!」

    嚴天佐翻下床,開了窗戶,曹恩凡像只貓一樣躍了進來。

    曹恩凡有點喘,嚴天佐也在喘。

    「我是爬窗戶累得喘,你喘什麼?」

    「想你想得!」嚴天佐抱過他,二人吻在一起。嚴天佐擁著恩凡後退,伸手關了窗戶,拉上窗簾。曹恩凡被他擠在牆邊,胸口起伏更劇烈,直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

    嚴天佐一邊吻著他,嘴裡還在喃喃地說:「恩凡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天佐,我也想你!」曹恩凡推開他的臉,四目相對,鼻尖摩挲。此時才是真的確定,兩人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又在一起了。隔了大半年,從北平到上海。

    嚴天佐再次吻了上來,手撕開了曹恩凡長衫的領口。兩人踉踉蹌蹌躺倒在床上,衣衫已經褪去大半。

    「這是什麼?」曹恩凡被尖銳的東西刺到,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封信。「信?」

    嚴天佐笑了笑:「給你寫的。」

    「給我?」

    「嗯。」

    曹恩凡把信打開,看到上面寫滿了「恩凡我想你」,不禁哽咽,轉頭看去才發現床上地上桌上,到處都是信。

    「都是寫給我的?」

    「對,都是給你的。」

    「都寫得什麼?」

    「你自己看。」曹恩凡起身,顧不得整理衣服,一路撿起了十幾封,坐到了椅子上逐一拆看。

    「恩凡,我想你。」

    「恩凡,你好嗎?我好想你。」

    ……

    同樣的幾句話寫了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我被人盯著,電報都不敢直接發給你,後來也不敢再去發電報,信寫了寄不出去,我也不知道寫什麼,只是每天想你,每天惦記你好不好。恩凡,我想去找你,可我哪都去不了。你……沒怪我吧?」嚴天佐半蹲半跪在椅子前,小心翼翼拉著曹恩凡的手,「你怪我也是應該的,本來都是我的錯。」

    「天佐,我不怪你,我來找你。」

    嚴天佐吻著他的手慢慢站起來,而後把曹恩凡打橫抱起。兩人這幾個月都消瘦了,嚴天佐居然一個不穩差點把人跌出去,磕磕絆絆終於躺在了床上。頓時都輕聲笑了起來。

    「你想……」嚴天佐想做,此時卻又害羞,他倆都是第一次,「你想怎麼來?」

    「我也不懂,不知道能怎麼來。你呢?」

    嚴天佐俯身吻了吻曹恩凡的眉眼,「那頭一次,聽我的吧。」

    「嗯。」

    月光從窗簾的fèng隙投進房內,清輝看遍一地相思。

    ☆、孤掌難鳴怎交兵

    天快亮時,曹恩凡醒了,其實他一夜也沒睡著,倒是嚴天佐後來睡得很深很沉,像是好久沒睡個好覺一般。他看著窗外變色的天光,想自己是不是該走了,偷偷摸摸地來,再偷偷摸摸地走。

    嚴天佐的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都壓在他身上,睡相實在難看。短髮在他的頸窩,蹭得痒痒的。曹恩凡想躲開,稍微一動嚴天佐立刻醒了。

    「你要去哪?」竟是一點也沒睡迷糊,猛地睜開眼,胳膊腿使勁兒摁住了他。

    曹恩凡笑笑,摸摸他的臉親了親他:「我該走了。」

    「往哪走?我不會讓你走的。」說罷一個翻身,把曹恩凡壓倒了身子底下,彼此一碰,硬生生地頂著。曹恩凡忽就有點臉紅,眼睛錯開,看見嚴天佐的手正要往下,一把抄住:「別摸!」

    嚴天佐俯身吻他,渴求地說:「再來一次吧。」

    曹恩凡把他手拉上來,放到自己臉邊,用臉頰蹭他手心:「我真的要走了。」

    「不走了,從今天起你就住進來。我不管我哥會說什麼,也不管別人會怎麼看,總之,你不能走了。我受不了和你再分開。」

    「我也是,我也不想再和你分開。可是……」

    「沒什麼可是了,以後這就是你家,進出都從正門走,再不能讓你翻窗戶了!」

    想起昨夜,又笑了起來。兩人緊緊抱著,身子用力貼在一起,貼多近多緊都不夠似的。

    嚴天佐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昨天怎麼找到這裡的?」

    「一路飛檐走壁跟著你們的車追來的。門口有四個人把著,我見你們燈都滅了,從院子後面跳上來的。」

    嚴天佐聽他說飛檐走壁覺得好笑:「你師父絕對想不到你這身功夫有一天會用來跳牆翻窗。」

    「還不是為你。」

    「看來我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

    嚴天佐翻身,跟他並排躺著,臉上掛笑:「這後半截《紅娘》是續上了。」

    「那我是跳牆的張生,你是崔鶯鶯了?」

    嚴天佐豪不在意:「崔鶯鶯就崔鶯鶯。」

    「那誰是紅娘?」

    嚴天佐想了想,他倆相識始於他哥哥讓他去北平找陳午陽,便答道:「我哥。算是我哥吧。」

    曹恩凡心想,這個紅娘不像個旦角兒,倒像個花臉,也從來沒撮合過他們。

    說到此處,兩人同時想到了一件事。曹恩凡便問起為什麼會有人時時刻刻盯著他,嚴天佐把事情一一說清,曹恩凡點點頭說:「難怪你要把電報寄到虎子哥家。」

    「你看到了就好。我真怕這麼跟你分開,你不等我,跟別人好了。」

    「跟誰?」

    「你童大哥。」

    曹恩凡看了他一眼,覺得此人不可理喻,搖搖頭笑了。

    「其實,」嚴天佐接著說,「我發出去後又有點後悔。我憑什麼讓你等我,自己什麼境地都還不清楚。又覺得,雖然我不喜歡童飛那個人,但也是因為嫉妒你們從小就認識,並不是童飛不好,他對你算很好了。要是我再也不能見你,你跟他在一起,我也能放心。」嚴天佐說完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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