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小淞搖頭說不知道。

    「想給那個姘頭寫信?」

    聽到「姘頭」倆字,小淞嚇得趕緊擺手,虛著聲說:「大哥,別說了,二哥最聽不得這倆字了。你看他這樣子,就別再惹他了。」

    嚴天佑雖然有氣,但是想起來上次因為說起那個人自己親弟弟差點揮拳打了自己,嚴天佑也就知道事情嚴重了,但還是不想就這麼由他任性下去。於是牢騷兩句,但也沒有故意提高聲音說給他弟弟聽。

    「寫信?現在天天讓人看著,跟蹲班房一樣,寫信寄得出去嗎?寫給誰看?難道還要學古時候鴻雁傳書?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說完,嚴天佑又想到上午在江邊看到的那人,不禁心頭捏把冷汗,要不要找人把他做掉,以免後顧之憂。

    嚴天佐還是聽見了哥哥的話,握著筆的手開始發抖,漸漸眼前模糊,淚水就滴在了紙上,把字跡洇開,成了模糊的淡藍的一團。那紙上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恩凡,你好嗎,我想你。寫著這句話的紙已經堆了滿滿一桌子。

    曹恩凡考慮了很久,才終於給童飛寫了封報平安的信,自己一意孤行多少還是會傷了童飛的心,想到此處下筆也多了些愧疚,噓寒問暖寫了不少,卻總也沒敢說一句道歉的話。說了便是真的錯了,承認他來找天佐是錯,承認背著童飛來上海是錯,承認他和天佐和童飛甚至他自己本身就是個錯。這個錯,曹恩凡不想認。

    一個月後,公曆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大街小巷加急號外滿天飛,中日真正開戰了。前夜國軍第29軍奮起抗戰誓守宛平,這場戰爭在許多人的擔憂中毫不留情地撕開了北平的夜幕。

    嚴天佐下午才起床,餓的頭昏起來找吃的。嚴天佑一大早就出門了,小淞看見嚴天佐出了房間,趕快過來問他要吃什麼用什麼。

    「隨便煮點面吧。」

    小淞跑去廚房做飯,嚴天佐坐在桌旁等著,看見桌子上散著幾張報紙,最上面是一張加版的《申報》。醒目的大標題「時事」二字旁邊,是「日本在華北的挑釁」。嚴天佐被吸引了注意力,接踵而至就是巨大的震驚,日本人真的炮轟了宛平,下一步必然是平津。

    恩凡怎麼辦?嚴天佐坐不住了,他雖然知道局勢一直不好,日本人在北平城外從來都沒安分過,各處尋釁,可是開戰還是比他想的來的早了很多。一旦日本人喪心病狂湧入北平,恩凡怎麼辦?

    小淞端著一碗麵從廚房出來,嚴天佐人已經不見了,「二哥?」正納悶兒人去哪了,就見嚴天佐換了身便衣從二樓飛奔了下來。

    「我哥在碼頭?」

    「應該是在。」話音未落,嚴天佐已經跑了出去。「二哥,等等,你先吃點東西!」

    嚴天佐衝到大門,便被黑衣人攔下來。「嚴先生,你要去哪?」

    緊要關頭嚴天佐不想跟他們糾纏,便直接說:「去碼頭,你們帶我去碼頭,我要找我哥。」

    其中一個人示意旁邊的人擋住他,自己走了,過了半個小時,開著一輛車過來,帶著嚴天佐奔了淞江碼頭。

    嚴天佐坐在車上,盤算著見到他哥,如何讓他哥答應他,想辦法讓他去趟北平。非去不可。

    車在碼頭停下,有熟人迎了過來,說好久沒見嚴二爺了今天怎麼來了。嚴天佐顧不上搭理旁的人,只問嚴天佑在哪,一路問過去,找到了正跟一個老船號說話的嚴天佑。

    「哥!」

    嚴天佑聽見嚴天佐的聲音也是一驚,回頭便問:「你怎麼跑來了?」

    嚴天佐朝四周看看,穩了穩心神兩步走過去。嚴天佑跟老船號那個管貨的說了句什麼,轉身走到了嚴天佐旁邊:「出什麼事了?」

    「哥,北平開戰了!」

    「我知道,夜裡的事兒了。早晚都要打的,你慌什麼?」

    「哥,我想……」

    嚴天佑隱隱擔心他會說出什麼不好收場的話,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讓他暫且住口,抬頭跟遠處盯著天佐的人說:「各位,我跟我弟弟說兩句私事兒。」說完拉著天佐背過身去,餘光瞥見那幾個人微微往前挪了一點,但好歹沒跟太近。

    嚴天佑壓低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哥,我要去趟北平。你一定要幫我!」

    「胡鬧!什麼時候了,去北平幹什麼?」

    嚴天佐這時候早已經亂成一團,什麼都顧不得了,抓著嚴天佑的胳膊:「哥,我得去看看他,我要把他帶回來,我答應過他要帶他走的,哥,你幫我想辦法。」他壓著聲音,喉間愈發酸澀,竟是說著說著便淚流滿面。

    「嚴天佐!你給我聽著,你現在哪都去不了!」嚴天佑掐著他的手腕拉到了路邊。身後黑衣人跟著,嚴天佑回頭說:「幾位,我們先回家了。」然後把嚴天佐摁進了自己的車。

    汽車啟動,嚴天佐坐在哥哥身旁渾身發抖,面色蒼白,兩隻手緊緊地握著拳頭。

    看著弟弟這個樣子,嚴天佑也心有不忍,嘆口氣說道:「剛剛開打,昨天只是在宛平縣城,什麼時候能打進去還不一定。再說……」嚴天佑想說,再說那人說不定已經來上海了,但是話到嘴邊才覺得自己大意了,這話是不能說的,愣生生停下了。

    嚴天佐腦子裡面嗡嗡響,什麼也沒聽見。

    進了家門,嚴天佐行屍走肉一般往樓上走,嚴天佑朝小淞揮揮手,讓他跟著。小淞離他五步遠,慢慢上了樓,跟到房間門口,張嘴剛要問:「二哥,你還吃不吃……」房門便在面前關上了。腳下吹來一陣風,小淞低頭,看到一張信紙從門下滑了出來。他撿起來看到滿篇的字,心裡忽然就替二哥難過起來,認認真真把那重複的話讀了一遍,悄悄塞回了門裡。

    ☆、要相逢除非是夢裡團圓

    童飛收到曹恩凡的信的當夜城外就開打了。第二天天一亮,北平城裡已經見到軍隊封鎖了一部分內城。路面上有嗡嗡的人聲,像蒼蠅似的,都覺得看這樣子過不了多久北平就是日本人的地盤了。

    童飛安頓好自己姥爺,去了趟警察局。門口的警察見是他,隨即一路放行,直接找到了廖正愷。廖正愷正在打電話,跟上級匯報北平城內情況,如何部署,如何跟國軍配合。童飛能看到他一邊說話一邊額頭冒著冷汗。

    廖正愷掛了電話,童飛才走進辦公室,廖正愷看到他,眉毛瞬間舒展了一些,喊了聲「童飛」。

    童飛回道:「廖局。我來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你來了幫大忙了。先帶著兩隊人去看著發糧現場。讓老百姓離當兵的遠點,別製造恐慌。」

    「廖局,我現在不是警察了。」

    廖正愷喝了口茶,咚地一聲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復職!馬上復職!你去換衣服,我簽文件。」

    童飛知道特殊時刻只能用特殊辦法,現如今日本人都打進來了,估計不少人都後悔當初怎麼沒多殺幾個日本人,自己之前的失職到現在都不算什麼事兒了。他朝廖正愷敬了禮轉身走了。

    重新穿上警服出門,康爺爺拄著拐棍兒跟在後頭問:「小子,你怎麼又把這身黑皮穿上了,外面打仗呢,你這要幹什麼去!」

    「姥爺,您在家好好待著,該幹什麼幹什麼,我得去幫幫外面。」

    「多晚兒回來?」

    童飛一邊繫著皮帶一邊往外走:「沒準兒呢,您別惦著了。」

    到警局,調了兩隊人出來,出去的路上正碰到回來的黃朗,二人打了個照面,童飛見他與自己對視時神色有些侷促,並不想理,自去執行任務了。

    童飛熟練地布置了人員,自己站在一旁,看軍人們把一袋袋糧食扛上車,總共裝了十車,駛出了北平城。童飛宣布收隊。

    對於曹恩凡的不告而別,童飛心中一直鬱郁不歡,但此時,他看著駛出北平的軍車,感到了安慰,幸好他提前走了,也算是有福,既然躲開了就千萬不要一時糊塗又回來。

    童飛猜中了。曹恩凡在上海聽到北平開戰的消息後便去找了樂班主,說要回北平,不能在班子裡了。

    樂班主後來細細問過他,曹恩凡雖然沒把嚴天佐的名字說出去,但樂班主大致也知道他在戲班子裡本就是為了找人,而且還是個青幫的人。其實是有心幫他,又怕惹麻煩,聽說他要回北平就想勸兩句。

    「兵荒馬亂的就別回去了,再說你在我這兒不是也挺好的嗎?以後不想上台學點手藝,跟著我在梨園行總能有口飯吃。」

    「親戚朋友都在北平,打起來了更想回去看看。」

    「這倒是人之常情。」樂班主擺弄著手指上的扳指,想了想又說,「你要找的朋友,有眉目了嗎?」

    曹恩凡搖搖頭。

    樂班主抬頭看了看他,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曹恩凡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得往前兩步。

    樂班主笑笑說:「我跟你透個消息,杜先生下個月要做壽,往年都有咱們去唱堂會。到時候青幫的人只要是有些面子的都會到。雖說現在形勢不好,我想這壽辰還是要過的。你不如再等一個月。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樂班主這是要幫他找人呢。能去給杜先生唱堂會,見識青幫的人物,這對曹恩凡來講是絕好的機會,甚至是找到天佐最後的機會了。不容他多想,曹恩凡點頭答應了,要再留一個月。

    「多謝樂班主。」

    樂班主笑笑:「亂世相逢,別見外了。」

    北平已經開戰,實則上海的形勢也岌岌可危。雖然有停戰協議作保,但是日本人撕毀一紙協議又是何等輕鬆的事情,信義二字在這種時刻只是空談。青幫在上海的勢力,令它自然而然成了各個勢力都要爭取的一股力量。遭逢亂世,總有幾個相當梟雄的,幫內立場逐漸離析,暗中早已各自為戰,為不同勢力效力了。

    八爺近來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等著別人上門,至於在打什麼算盤,嚴天佑大概也能判斷,但直到八月的某一天,他才徹底看清了八爺的嘴臉。

    青幫的中堅,幾位大佬倒是頗為堅定,大是大非上從不糊塗,均以家國為大。杜先生更是閉門謝客,但聽說已經備下了不少錢款,準備隨時支援前線。

    消息是這樣傳出來的,原本一進八月就是杜先生的壽辰,往年都是提前準備,當日唱一天堂會,各界前來祝壽的也是從三天前就絡繹不絕,當天更是門庭若市。這還只是普通壽辰的排場。今年是他五十的壽辰,卻久久不見動靜,也沒見杜先生門下的人提起此事。漸漸地便有他要勤儉節約支援前線的消息傳了開來。

    可是不多時日,又有消息說杜先生的壽辰還是照辦的,只是國難當頭不應奢侈,各位朋友人來了便可,其餘一切皆免。

    樂班主的戲班子撞了大運,成了唯一一個要去給杜先生唱堂會的班子。聽樂班主說這是託了那坤生的福。

    曹恩凡不知其中委曲,只是跟眾人混在一起時聽人說,從前那坤生還沒唱出什麼名頭來的時候,在北平學戲師父也不器重她,跟人搭班子唱戲從沒有好班底,當時是樂班主用了自己最好的班底給她傍戲,這才跟她有了交情。

    後來她跟了杜先生,也就不太出來唱了,可要是只請一個班子,衝著往日的情面,她必然是要樂班主的。

    曹恩凡別的沒聽到,只知道自己有機會去找天佐了。

    八爺去給杜先生賀壽,跟往常一樣叫了嚴天佑,囑咐道也一定帶著天佐。嚴天佑回家看到小淞正要往天佐房裡送飯,便自己接過來送上樓去。到了門口敲了敲,裡面天佐的聲音很小,說:「門沒關,進來吧。」

    嚴天佑推門進去,看到房裡桌上地上零零散散滿是一封封的信,嚴天佐背身躺在床上,身邊也散落著十幾封信。嚴天佑把飯放到桌上,看到那些信封上寫的都是「曹恩凡親啟」。正想打開一封看看裡面寫的是什麼,聽到身後天佐的聲音:「哥?」

    嚴天佐躺著本來不想動,以為是小淞來送飯,每次他都是擱下就走了,這次許久還沒聽到關門的聲音,便回頭看看,沒想到是嚴天佑。

    嚴天佑已經把信紙從信封里抽了出來,愣在當場,看著他弟弟。嚴天佐面色蠟黃,像得了重病一般,精神漂亮的年輕人倏然變得形容枯槁,把嚴天佑下了一跳。

    「看吧。」

    「什麼?」

    嚴天佐從床上下來,幾封信被帶的掉到地上,發出了窸窣的響聲,他往前走著,指了指嚴天佑的手:「我說信,好奇就看吧。」說完斜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睡衣披掛在身上,帶子也鬆散著。

    嚴天佑把信紙塞回信封,隨手丟到了地上。「你把飯吃了,明天是杜先生壽辰,要跟著八爺去賀壽。別讓他看見你這副鬼樣子,不然正趁了他的心意。」

    嚴天佐只是垂著頭不說話。

    即使再狠心,畢竟是親弟弟,嚴天佑終究是捨不得對他太狠。這幾個月眼看著他把自己耗成這副模樣,也心軟了。況且現在幫里勢力拉鋸,又眼睜睜地看著戰火一點點蔓延,什麼時候把大上海也點著了,誰心裡都沒底。這時候再跟親弟弟過不去就有些沒道理了,而且不就是喜歡個男人嘛,跟打起仗來家破人亡比,根本不算個事體。

    兄弟倆相對無言,半晌,嚴天佑說:「等局勢好些,八爺忘了你這些事,你願意去北平找他就去吧。」

    嚴天佐聽了這話慢悠悠地抬起頭,斜著眼睛看他哥,語帶嘲諷地反問:「我這些事?哥你忘了是誰讓我去北平殺人的嗎?」他忽然站起來,瞪著嚴天佑說:「是誰要出人頭地?是誰要做青幫大佬?是誰想藉機當英雄?你叫我去北平殺人的時候想過今天會弄得我門都出不去嗎?你說,到底是我這些事,還是你這些事!」嚴天佐越說越激動,吼得兩眼通紅,抓著他哥哥的衣領不放。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