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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曹恩凡看著從鐵灰色的天空中飄下的雪花,怎麼也沒想到,緊趕慢趕,趕上了正月十五這天離開北平。他來的這一路上看到沿街都是賣花燈的,他也想買兩盞大紅燈籠掛在院子裡,映著紛飛白雪,一定很好看。

    他登上火車,許久汽笛鳴叫,火車緩緩開動,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坐火車。

    童飛趕到的時候只留下一縷白煙纏在雪花上,鐵軌延伸到看不見的南方。

    嚴天佑與嚴天佐跟著八爺一起來到了杜家祠堂聽堂會,這原本是嚴天佐最期待的場合,他臉上卻沒有一點笑容。

    滿堂紅燈,喜氣洋洋。

    周圍開始叫好,這是給當紅坤生的碰頭彩。嚴天佐也是喜歡這位坤生的,可此時她英俊的扮相看在嚴天佐眼中,不及曹恩凡半分。

    ☆、理容妝開玉鏡瘦損朱顏

    槍留在家裡了,讓章晉平好好照顧,隔三差五要拿出來擦擦,不要讓槍尖兒有了鏽跡。沒了那把兵器傍身,曹恩凡感到周身空空蕩蕩的,沒有個憑依。隨身行李不過幾件衣服,系個包袱背在身上。就這麼孑然一身的去了個陌生的地方。

    下了火車,他一陣陣頭暈,周圍人說話聽個半懂不懂。原先跟嚴天佐聊天兒的時候,嚴天佐說過上海話給他聽,但有限幾句,沒多大用處。他想向人問個路都不知從何說。可即便是能交流,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打聽嚴天佐這麼個人,思來想去還是先得找個落腳的地方。他不認路,只能跟著人流走出火車站,乘客漸漸各自散去,便又剩了他一人。

    曹恩凡走在路上,十里洋場車水馬龍,皆是與北平不一樣的人物景致,黃浦江上吹來的風濕濕的,帶著些咸腥的氣味兒,遠處輪船汽笛的低鳴迴蕩在江面,讓人的胸腔跟著震動。曹恩凡目不暇接,不曾想到上海竟是這樣的地方,至少他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大船的。想想,嚴天佐打小兒在這裡長大,這片土地上有他,曹恩凡便不再覺得陌生,甚至感到了親切。

    電車叮叮叮從身邊駛過,轎車也比北平多了些,當然路上最多的還是洋車。曹恩凡不知道要去哪,想跟拉洋車的車夫打聽個旅店一類的地方,可是路上的車夫都拉著客人飛奔,其餘的路人更是個個昂首闊步形態驕矜,他又不好意思貿然前去搭話,就這麼一邊走著一邊等著有車夫靠路邊停下。

    前面路口,有輛洋車,車夫把車把放在地上,回頭找西裝革履的先生要錢。曹恩凡快步跟上去,險些碰上迎面來的電車。躲過電車,再看那位乘客已經不見了,車夫數著手裡的錢,似乎發現不對,拉著車朝前奔去,剛要越過一個路口,從裡面小路衝出一輛黑色轎車,眼看就要撞到那個車夫。曹恩凡一個墊步沖了上去,把車夫推開,又一腳踹開了洋車,自己一個旋子閃過轎車,落在一旁。那轎車停下,司機探出頭從裡面往外罵了幾句,曹恩凡去看那車夫,應該無礙,便也沒多言語,司機罵夠了就開車走了。

    「你沒事吧?」

    車夫一聽曹恩凡說話是北腔,自己便也沒說上海話,答道:「腳扭了。」

    曹恩凡捏了捏他腳腕,車夫疼得啊啊叫。

    「去買點藥酒搓搓就好了。以後要小心!」

    車夫忽然一肚子氣:「誰讓那人少給我錢!看著油頭粉面人模人樣的,貪這點小便宜!」車夫抱著自己的腳坐到路邊,看自己的車還躺在一邊,便要起身去扶。

    曹恩凡摁住了他,去把車扶了起來,拉到車夫面前。車夫仔細看了看他的車點點頭:「幸虧沒把這車傷著。」說著嘆口氣,「上次一個人,穿的跟那人差不多,因為著急,幾毛錢的路,給了我兩塊。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曹恩凡聽著車夫抱怨,倒覺得有些好笑,聽他說的這個出手闊綽的人真有些嚴天佐的風格。

    「這位師傅,我是從北平來的,到上海找朋友,現想問個住宿的地方。」

    「能住的地方哪裡都有的。」車夫說車艱難站起,腳上太痛,只能一腳蹦著,蹦到了車前。「我現在帶你去附近的旅店。」

    曹恩凡連忙道謝,臨走又說一句:要便宜的。

    曹恩凡不會拉人,拉個空車還行,車夫只好跛著腳跟在旁邊,過了兩條小街便是一片弄堂,裡面有個小旅店。說是旅店,不過是普通人家把二樓租出去給人住而已。

    車夫先找曹恩凡要了五塊錢,便去跟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說話。曹恩凡在一旁聽他們說了一會兒上海話,又看倆人進屋。片晌,車夫出來,跟曹恩凡說可以住進去了,錢每天一結,剛才那五塊是押金。

    車夫把車鎖在曹恩凡要住的這家門口,又跛著腳往外走。

    曹恩凡攔住他問他要去哪裡。

    車夫說:「我晚上還在跟著戲班子跑龍套,現在也去不得了,得去跟管事的說一聲,明天的戲要是因為我耽誤了,我就別再見他了。」

    「你這腳現在不能走動,我去幫你說吧。」

    車夫想了想答應了,好歹給指了路,曹恩凡大概辨了辨方向就去了----南京大戲院。

    走了幾步就轉迷糊了,只好一路走一路問,繞了些路好歹是到了。戲院後門正有人搬箱子,曹恩凡說明來意就跟著人進去了。管事的人很不耐煩,聽了曹恩凡的話後,暴躁地說了一通上海話。曹恩凡聽了一半,大概是沒人替那個車夫,龍套少一個,這場是武戲。

    「這時候來觸我霉頭!告訴他以後都不要再來了!」管事的最後沖曹恩凡說了這麼一句。

    曹恩凡見話已帶到了,轉身要走,卻又想到戲班子少一個龍套這事說大大說小小,看這管事的樣子,該挺急的。曹恩凡腦子迅速一轉,自己來上海沒頭蒼蠅似的,到哪裡去找嚴天佐,認識至今他也就是知道天佐愛看戲,要是能在戲班子裡找個差事,說不定能打聽出什麼來,能遇到也是有可能,畢竟能到這等地方唱戲的班子,並不多。

    想著便踅了回來,對管事的說:「少個龍套,您看我成嗎?」

    管事的沒想到,上下打量曹恩凡:「你會什麼?明天的戲可是武戲。」

    「我打小兒練武,練槍。」

    管事的一聽,拍了手,拉著曹恩凡往後台深處走,大喊:「梁二,給這孩子說說戲,明天他替張友全!」

    喚作梁二的從一排行頭架子後面跑出來,應承了一聲。管事的把曹恩凡交出去,轉身走了。

    曹恩凡跟著梁二上了台,站在台上一角,梁二手裡拿著杆花槍,告訴曹恩凡幾個簡單的動作。這人身量矮小,耍起花槍來倒還算舒展。言談間得知這人是這戲班裡的大龍套。他說到此處,眉目間難掩驕傲神色。

    梁二示範後把槍丟給曹恩凡。唱戲用的花槍比曹恩凡那杆不知輕了多少,耍起來使不上力。曹恩凡輕輕鬆鬆完成,但肩上腰上卻覺得不順暢。

    梁二看他確實像練過,就想用幾個難些的動作難為他,沒想到曹恩凡全都完成,自己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還有什麼嗎?」

    「沒……沒了。」梁二撓撓頭,「你再翻幾個跟頭看看。」

    曹恩凡點頭,把袍襟繫到腰間,連著翻了幾個跟頭。忽聽有人說:「不錯不錯。」曹恩凡停下,看到管事的從後台走了上來。看著曹恩凡跟梁二說:「再教他把圓場跑順了就行了。」指指曹恩凡說,「明天下午過來。」

    曹恩凡很高興,連聲道謝。管事的走了,梁二又帶著曹恩凡去外面空地練了會兒圓場。曹恩凡有功夫在身,加上聰明靈氣,看兩眼就會了。他之前觀察過京劇演員的動作,跟武術不同,那是一種舞蹈,所以從開始他便沒用多少武功的技法,而完全是有樣學樣,竟然挺靈。

    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又跟著眾人一起排練,幾次過來十分順暢。管事的一臉撿到寶的神情看著曹恩凡。

    這晚上是一場折子戲,曹恩凡只有兩折武戲上場了,順順噹噹演完了。

    在台上他不敢分神,怕出什麼差錯,不上場的時候就在上場門兒的幕簾後面看觀眾席,說不定嚴天佐就來看這場了呢。

    台下暗暗的,分不清人的面目,曹恩凡卻知道,只要嚴天佐在台底下,他總是能看到的。但終究是沒看到。

    演完第二個,曹恩凡一下台就被管事的叫了過去。

    曹恩凡還沒掭頭,見到管事的坐在化妝檯前喝著茶,過去叫了聲:「樂班主。」

    樂班主笑笑,說話也帶了些許京腔:「小子,從北平來的吧。」

    「是。」

    樂班主放下蓋碗兒,又說:「來上海乾什麼?」

    「找個朋友。」

    「找著了?」

    「還沒有,也不知道去哪找。」

    樂班主笑了:「這什麼朋友,你來找他連個地址都沒給你。」

    曹恩凡不想跟他聊得太深,就沒說話。

    「這麼跟你說了吧,我覺得你不錯,要是在上海還沒找到什麼活計就跟著我這個班子。不過也就是跑跑龍套,錢也不多,要是能演個武架子,多翻幾串兒跟頭,就能多賺點兒。你要是願意就留下。」

    曹恩凡聞言一驚,怕樂班主變了主意似的,立刻點頭答應:「願意,當然願意。」

    樂班主點頭,揮揮手說:「行,去掭了吧。」

    曹恩凡學著旁邊人自己給自己卸妝,看著鏡子裡滿面油彩的面容,想起嚴天佐說:「你要是扮上,不比台上的人差。」

    如今他陰差陽錯扮上了戲,不知道天佐什麼時候能看到這樣的他,他開始有些期待下一次的粉墨登場,仿佛他是為了天佐才扮上的。

    嚴天佐這天真的出來看戲了,只不過去的是天蟾舞台。在包廂里,這次有小淞陪著,他一言不發,甚至都不往台上看一眼。包廂外是四個八爺的人守著。

    作者有話要說:  掭頭就是京劇演員把頭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摘下來

    ☆、悶懨懨病沉沉身軀睏倦

    曹恩凡跟著樂班主的戲班子走了上海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戲院,和眾戲子混在一起也耳聞了不少風月秘聞,最常被提起的還是那坤生和杜先生的一段韻事。雖說此事幾乎街知巷聞,但在戲班子後台說起來卻別有一番風流,似是戲子口中最會講故事,悲歡離合、恩怨情仇說的活靈活現,跟他們眼見親歷了一般。

    這麼在戲班子裡一呆就是幾個月,卻連嚴天佐的影子都沒見到過。曹恩凡也幾次去碼頭試著打聽,可是一來沿江大小碼頭油棧實在太多,二來青幫有青幫的規矩,見曹恩凡不是本地人,盤道暗語一概不懂,碼頭擾攘,根本沒人理他。曹恩凡全無頭緒。

    嚴天佑手下只剩幾個小碼頭還在運轉,旁邊已有大碼頭逐一被洋人占用,雖說還在中國人的控制中,可實際上已經是全為洋人服務了。日本人近來猖獗,已經明里暗裡多次跟八爺接洽,是普通的商人,還是軍政界偽裝的商人,倒是不好判斷。嚴天佑已經失手過一次,這次便不敢妄動,只能靜觀。

    一日,他去碼頭查帳,回來的路上見到一個穿著藍衫的人影,站在江邊。他坐在車裡,緩緩駛過,那人微微側首。嚴天佑心口一緊,這人他見過,在北平,隔著道鐵門,他與自己的弟弟說了很久。嚴天佑只是朝外一望,立刻倚了回去。自己或許認錯人了,畢竟警局裡燈光昏暗,幾個月過去了總會記不清,可如果沒認錯,那便是找來了。嚴天佑催促司機快開車,去了八爺宅邸。

    從八爺處交清帳目回來,嚴天佑瞥了一眼門外守著的幾個黑衣人,幾個月過去,早就習慣了。這些人在監視嚴天佐之前,嚴天佑是沒有見過的。按理說不應該,即使不認識,常在八爺底下走動,總該是有些面熟的。所以,這些人應該是八爺專門培養為己所用的。嚴天佑本來動過私下籠絡的念頭,後來判斷了形勢,還是不要輕易動人家親衛的好,免得惹禍上身。

    嚴天佑目不斜視從黑衣人中間走過去。進了門看見小淞在餐桌上整理一摞信紙。

    「你這是幹什麼,弄來這麼多紙?」

    小淞抬頭喊了聲「大哥」,然後看著手裡的紙嘆了口氣,說:「外面那幾個人寸步不離的,弄得二哥連看戲的興致都沒了。今天大哥你剛出門,就有人送來戲票,說晚上請二哥看戲,二哥說不去,連房間都沒出,隔著門說以後哪兒都不回去,連家門都不會邁的,請他們放心。」

    「那人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走了。」

    「跟你弄這些紙有什麼關係?」

    「那人走了之後,二哥不知怎麼了,就叫我出去買五百張信紙,五百個信封來,還讓我買鋼筆和墨水。剛送上去了一些,我把剩下的理理好放起來,他什麼時候再要我再給他。」

    正說著,二樓忽然一聲門響。嚴天佑和小淞齊齊抬頭,看到嚴天佐穿著睡衣站在門口,面色憔悴。他見到嚴天佑有氣無力地說了句:「哥,回來了。」

    嚴天佑看他這副樣子就生氣,沒理他。只聽嚴天佐又朝小淞說:「怎麼才這麼幾張紙?不是叫你買了五百張嗎?」

    小淞戰戰兢兢地看了眼嚴天佑,說道:「我覺得太多了,就沒全拿上去,等你用完了那些我再送過去。」

    「不用了,都拿上來吧。」說完,嚴天佐回身帶上門進了房間。

    小淞抱著紙站起身,看著嚴天佑。嚴天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意思告訴他送上去送上去。

    嚴天佐接過紙和信封,想跟小淞說句謝謝,卻看著小淞唯唯諾諾的樣子說不出來,索性直接把門關上了。

    嚴天佑在樓下聽著動靜,越來越覺得這個弟弟不爭氣,一臉的喪氣給誰看!抬頭,正見小淞從樓上下來,便問:「他這是要幹什麼?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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