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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康爺爺喝了三五錢酒,口舌就已經不利索了,說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年,不知道這安生日子還有幾天,自己老了沒什麼盼頭,只想你們小輩兒的都好好的。親孫子都跑了,倒是這鑲黃旗的外孫子沒忘了自己,比那幾個親孫子還親。

    老頭兒絮絮叨叨念了很久。他清醒的時候惦記曹恩凡比自己外孫子多,從沒說過童飛一句好話,一天到晚都是爺倆拌嘴,拿個拐棍兒沒事兒拍打他兩下,童飛早就習慣了,從不往心裡去,能給老頭兒買點什麼就買點什麼,給足吃穿,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就夠了。沒想到他喝了點兒酒,迷迷瞪瞪的時候才說出這番話。不管清醒時多瞧不上這個外孫,畢竟骨血相親,此時此刻說的全是心裡話。

    童飛沒準備,被康爺爺一番話說的有些尷尬,搶過來酒杯說:「別喝了,也不瞧瞧自己那身子骨兒。」

    曹恩凡看出來這爺倆兒之前的感情,倒是從心底里為他們高興。別管平日裡怎麼不對付,血親總歸是血親,誰心裡惦著誰,都清楚明白。

    曹恩凡從小聽話,也沒跟家裡長輩拌嘴取樂兒過,說實話,是真心羨慕他們這樣的。他也想有家人嫌棄他不成器,三天兩頭敲打敲打他。回家有個人,哪怕數落他兩句,哪怕不給他好臉色看,他也知道,這是親人,如何都不會舍他而去。可惜,這些曹恩凡都沒有。

    童飛看他一個人端著杯子不吃不喝,張羅著他趕緊吃飯,說說笑笑很快就入夜了。

    子時要給長輩磕頭,康爺爺坐在正廳主位,倆小輩兒的跪在地下,給老人說吉祥話。康爺爺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抹著眼淚說:「你們倆都是好孩子,要成家立業,不能愧對祖宗。我看著你們呢。還有,恩凡,我也替六爺看著你呢!」

    跪在地上的兩人對視一眼,都明白,康爺爺這話恐怕二人都難做到。曹恩凡想著嚴天佐,想要是有機會,說不定能與他廝守。童飛想著眼前這個人,卻心知眼前這人心裡有別人。二人磕下第一個頭時,曹恩凡的手突然被童飛攥住了。那手心裡滾燙,曹恩凡想掙脫,卻怕讓康爺爺看見,只好由他攥著,磕到最後一個頭時,二人頭頂抵著地面,曹恩凡小聲說:「童大哥,對不起。」

    這個頭磕的很長,一時誰都沒抬起頭。

    童飛鬆開了手,緩緩抬起身子,曹恩凡隨著他起來,看他眼裡有水光。如果剛才那聲對不起只是為了拒絕,曹恩凡現在心裡是真的有了愧疚。

    童飛沒說什麼,拿著鞭炮去了院外。外頭已經有孩子在放炮仗、煙花,煙燻火燎,讓人眼睛刺痛。童飛一口氣兒放了三掛,放完就回去了。

    本來說是吃口餃子再回,曹恩凡也頓時沒了心氣兒,只想趕緊躲開童飛,看著他心裡難受。進了院子,曹恩凡就向康爺爺告辭了,老人家早就累了,半歪在椅子上,似要睡著了。

    「童大哥,那我先走了。」

    童飛點頭,沒說留他吃餃子,手裡拎著要送給曹恩凡的鞭炮說:「我送你回去,把炮仗放了。」

    門外鞭炮齊鳴,說話也聽不清,曹恩凡被炮聲堵得張不開嘴,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一路都是炮聲,曹恩凡跟童飛都沒說話。到了曹恩凡家胡同兒口,胡同兒里已經被煙籠住了,大人小孩兒都在外面放炮放煙花。恍然讓人覺得太平盛世,普天同慶。

    童飛沒再往裡走,找了根竿子,就地掛起鞭炮也放了起來。曹恩凡站在一群小孩子後面,看著中間火樹銀花,和童飛在這喜慶中落寞的身影,張張嘴說了聲「對不起」。

    小淞教嚴天佐包完最後一個湯圓,蹦著跑到樓外放鞭炮。嚴天佑攔下他,往他手裡塞了個大紅包。小淞連連朝他鞠躬:「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好好存著,給你娶老婆用的!」

    「我不娶老婆,存錢留著孝敬大哥。」

    「少哄我。」

    嚴天佐放下手裡湯圓,去洗手,回身出來被他哥攔下,自己手裡也被塞了個紅包。他看著紅包沒說話,站在廚房門口不動。

    「每年不都盼著嗎。」

    嚴天佐抬眼看看他哥,說:「謝謝哥。」

    嚴天佑沒接話,回頭叫小淞出門放炮。小淞拉著嚴天佐一起出門。嚴天佑把鞭炮首尾相接擺好,小淞衝上去點燃,鞭炮響起,濺出一地紅屑。

    遠處空中有焰火,變幻多彩,炸出朵朵光華,讓明月黯然失色。嚴天佐卻望著煙霧後的月亮,難得想起了一句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作者有話要說:  除夕夜更一發

    ☆、似鋼刀斬斷了鳳侶鸞凰

    初一,青幫舉幫祭祖,拜三位創立者,半個法租界也要給他們讓路。這種場合,勢力大小是其次,輩分才是第一。嚴天佐兄弟倆排在現存的第四輩,算是較小的輩分,只能跪在外層。磕頭時,嚴天佑望著主持儀式的幾位聞人,目光閃爍。嚴天佐看他哥哥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抻抻他的衣袖,提醒他該磕頭了。

    青幫里魚龍混雜,但除了為了利用青幫勢力達到政治目的的人物,其餘都是常年混跡在社會底層的人,做著出人頭地的夢進了青幫。嚴天佐知道,他哥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和他哥哥不同,嚴天佑一直在尋求機會,尋求變化,而他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但他何嘗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哥哥如此打拼,他又何來資本可以安於現狀。小時候在叔叔家三天兩頭被打被罵的時候,他也和哥哥一樣是想改變的。

    他想到了哥哥這麼多年護著他,為他受的罪,忽然心疼起來。自己或許應該聽話,哪怕只是一段時間,不要在這種岌岌可危的時刻,給他哥惹麻煩了。

    曹恩凡這邊喜慶了沒幾日,初五這天章晉平母親病情突然急轉直下,不得已只好送進了西醫院。醫藥費都是童飛給墊的。章晉平一個大小伙子到了這時候卻無能為力只剩下哭。可是到底是耽誤了太久,又是惡疾,本就是沒治的,搶救了三天,章母便撒手人寰了。

    章晉平哀慟不已,一直說自己沒照顧好母親,沒讓娘吃過好的用過好的,是個不孝的兒子。章晉平姐姐婆家通情達理,也算日子稍稍富裕的人家,拿了些錢先還了童飛一些,說剩下的只能慢慢還,畢竟連辦白事的錢還沒湊齊呢。曹恩凡知道童飛為人,不會輕易表露心慈面善的一面,接下了錢,其實剩下的童飛也是不會要了。

    白事是在天橋西邊他們自己家裡辦的,簡單,冷清。親戚鄰居算在一起,送靈的隊伍也不過十個人。曹恩凡見過太多死別,僅是他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就送走了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不祥之人,遇到他的都沒好結局。譬如父母,譬如嚴天佐。

    下葬回來,有個跟著一起送靈的鄰居跟章晉平說有一封他的電報。章晉平一愣,說自己在外地沒有朋友,親戚更是幾輩人都沒有往來了,怎麼會有電報。

    「我也不認字,送信的人說是給章虎子的,我想咱們這兒雖說有三家姓張,可叫虎子的就只有你了,我沒敢扔,不知你什麼時候回來。」說著,這位老鄰居便回了自己家,不一會兒取出一張已經污了的紙,「你看是不是給你的?」

    章晉平也不認字,只好遞給旁邊的曹恩凡,讓他幫忙看。

    曹恩凡接過紙,一眼就看到了落款,頓時眼前就黑了。

    「恩凡!」章晉平扶住他,「怎麼了?」

    曹恩凡回過神眼前已然模糊了,還沒來得及看清內容,便抓著章晉平的胳膊語無倫次地說:「是天佐,天佐的信,是他給我的。」

    章晉平大概聽懂了,猜到是嚴天佐輾轉寄到他這裡的,於是從曹恩凡手裡拿過信,看到落款中的一個「天」字。

    「他怎麼會寄到我這裡來?」

    曹恩凡揉了揉眼睛,強把眼淚忍了回去,重又仔細把信看了一遍。雖只有十二個字,但他已明白了,天佐在上海一切平安,天佐沒有忘了他。可是他為什麼要把電報發到章晉平家來,而不是他家。照理說,嚴天佐去過自己家那麼多次,而章晉平這裡只來過一兩次,不會記得他家地址而不記得自己家地址。曹恩凡又念了遍信,也覺得寫的太過隱晦,若不是二人的種種前情,旁的人看了只會以為是相約要再看一遍《紅娘》。

    「虎子哥,天佐可能有事!」這般蹊蹺,曹恩凡只能這樣猜測。

    「什麼事?」

    「不知道,我得去找他!」曹恩凡抓了信往回跑。你不能帶我走,我去找你。

    還沒進胡同兒,老遠就看到童飛在他家門口站著。白事童飛沒跟著去,畢竟算不上朋友,只是衝著曹恩凡的面子幫了一把而已,這會兒應該是估計曹恩凡該回來了,提前等著。

    曹恩凡趁他還沒看到自己,把電報塞進衣服內袋裡,剛走到他跟前,便聽他問:「怎麼樣?」

    他掂量著答道:「虎子哥哭得厲害,我在旁邊一直勸著才好多了,他姐姐也讓姐夫照顧著,沒什麼事兒。」

    「那就好,你別累著。」

    「我沒事兒。」說話間,曹恩凡開了門,請童飛進去。可是他哪還有心思跟童飛多說什麼,只想著收拾行李直奔火車站。天佐到底為什麼不能把電報直接發給他,為什麼不能簡單明了跟他說話?曹恩凡在屋子裡心神不寧,卻猜不出任何一種可能。這一瞬間,他感到恐懼,因為他究竟是毫不了解嚴天佐的。他是做什麼的,他都認識什麼人,得罪過什麼人,曹恩凡全無頭緒。

    「恩凡,你怎麼了?」童飛看出他臉色不對。「真沒累著?」

    曹恩凡決定不跟童飛說,至少此時不行,便說:「折騰這麼多天,可能真有些累了。」

    見他這麼說,童飛起身道:「那你歇著吧,我就是來看看你,晚上來我家吃飯。」

    「哎。」曹恩凡點頭答應著,準備送送童飛,卻被一把摁住了。抬頭見童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用管我,你好好的就行」。

    那一眼,讓曹恩凡差點就說了實話:我要去上海找天佐。還好沒等他說,童飛就轉身走了。

    曹恩凡去上海的決定一定不能讓童飛知道,不然他十成十是走不了的,可是就那麼平白走了也很對不住他們,不單童飛,還有康爺爺。他從懷裡拿出那封電報,又反覆看了好幾遍,想像著嚴天佐是在什麼情況下給他發的,寫下這幾句時心情怎樣,表情怎樣,他是不是像自己想他一樣想自己……這麼想著,便更是不能不去見他,眼下不容多想別的,倒是把北平這邊的事安排好是關鍵。

    曹恩凡稍定了幾天,然後去找了章晉平,把自己要去上海的事情如實跟他說了,只不過隱去了真實的因由,只說天佐肯定出了事情,自己想去看看他,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回來。至於自己家這個院子,就想暫時交給章晉平住。

    章晉平張口便是推辭,說可以替他看院子,時不時過來打掃,直接住進來是不能的。

    曹恩凡把家鑰匙塞進章晉平手裡:「虎子哥,我爹交代過我,無論什麼事院子不能賣,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住在這裡,我心裡才能踏實。」

    章晉平接了鑰匙,被曹恩凡摁著合住了手掌。接著他又掏出來一封信:「這封信是給童大哥的,他要是來找我,你就把這封信給他。」

    「那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後天吧,你趕緊搬來,你搬來,我就能放心走了。」

    章晉平看看手裡的鑰匙和信,想著就這麼要跟曹恩凡分別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也沒猜到怎麼曹恩凡就非要大老遠去上海找嚴天佐,而且那天看到電報時,他的反應也讓章晉平嚇了一跳。

    「你非要去上海嗎?說實在的,你跟他認識也沒多久,怎麼就這麼惦記?」

    曹恩凡沒法回答,回身拍拍章晉平的肩,挑著他能懂的說:「我是把命都差點交給他了。」

    章晉平想了想,以為他說的是被抓緊警局的那件事,於是自以為明白了,點點頭:「也是,那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轉天是正月十五,嚴天佑毛遂自薦參與了杜家祠堂準備過燈節的工程。本來,作為八爺的門下,這件事他是不好插手的,但當年杜家祠堂建成的時候各門都上了禮,連政界也來慶賀,所以說,杜家祠堂的事情,並不是杜先生自己的家事。加之正月十五那天的堂會,杜先生早就邀請了幫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參加,因此各門都來幫忙,八爺也不好單獨說嚴天佑什麼,反而要當成禮貌贊同他去。

    嚴天佐是哪裡也去不了的,出門就被人盯著,還不如乾脆就在家裡。嚴天佑留下小淞在家陪著嚴天佐解悶兒。小淞不會哄人玩兒,在家裡只好跟嚴天佐沒話找話,知道他愛聽戲,便說起來燈節時杜家祠堂的堂會要唱到十七,請的都是名角。之後又說了杜先生和當紅坤生的風流韻事。

    先不說嚴天佐關不關心這些事情,就算是無心也早就聽個滾瓜爛熟了。嚴天佐不想再聽小淞囉嗦,上樓回了房。躺在床上,不知怎麼就起身打開了衣櫃,拿出一件件衣服放到床上開始整理。一件件疊好,碼成一摞兒。回頭去柜子底下伸手一夠,才發現自己的行李箱當初落在北平了。那箱子還是他和曹恩凡認識的機緣,他居然把他弄丟了。嚴天佐忽然沒了力氣,癱坐在地上,把疊好的衣服從床上抓下來狠狠丟在身邊,埋頭在一堆衣服里哭了起來。

    小淞在樓下聽著,心跟著一抽一抽的疼。

    正月十五那天北平下雪了,童飛來找曹恩凡的時候,只看到了章晉平一個人在煮元宵。他抓過章晉平問曹恩凡在哪,最後只拿到了一封早就準備好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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