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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又是一聲槍響。
曹恩凡和嚴天佐停住,回頭看了一眼,往反方向跑去。
童飛一隊警察停住,幾個黑西裝的人停住,往槍聲方向跑去。
戲快散了,康爺爺躲著人潮趁早往樓下走。篤篤篤,拐杖點地。背後傳來舞台上崔夫人的嘆息:「唉!好個不聽教訓的冤家啊!」
☆、心問口口問心暗自思忖
十來個黑衣黑褲的人如湍急的溪流一般散開在錯雜的巷道中。童飛最先趕到事發現場。石田胳膊、頭部中槍,一名警察暈倒在車外。陳午陽和他的司機呆立在一旁,默不作聲。
童飛知道自己這次完了,跟身後人說:「通知警察廳,把他們都帶回警局。」他兇狠地瞪了陳午陽一眼,忽聽身後有人喊:「別跑!」不容他再做他想,趕緊回身追了回來。自己完了也就完了,不能讓曹恩凡被那個混蛋連累。童飛跑著,腦子裡只剩這一個念想。他做了十幾年巡警,即使在黑夜裡,依舊對胡同兒里的每個路口記得清楚,他一定要比其他人早些趕到,或許還能幫曹恩凡一把。
一個小警察撞到了童飛身上,童飛問:「人呢!」
小警察指著東邊:「那邊跑了。」
童飛身高腿長,先一步衝出去,見到轉彎處兩個人影飛快向右跑去。童飛急停,換了一個方向包抄,又注意不要讓其他人發現。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從暗巷裡一個飛撲截住了被嚴天佐拖在身後的曹恩凡,用左臂卡住了他的脖子。
嚴天佐手裡一滑回頭不見了人,下意識舉起□□,再一定神發現童飛一手勒著曹恩凡脖子,一手端槍衝著他。
「別動!」他懷裡的曹恩凡剛想用力,童飛說:「恩凡,你也別動,不然我開槍了。」曹恩凡不敢動了,嚴天佐也徹底僵住。
其餘人還沒追上來,童飛要簡短截說:「石田死了,把槍給我!你們沒槍還能開脫。警察廳的人馬上來!」
嚴天佐這才知道開槍射錯的那人叫石田,聽著像個日本人。
曹恩凡懵著,問:「石田是誰?」
童飛驚詫地看了曹恩凡一眼,更加確定他是被嚴天佐騙了,忿恨道:「你不知道最好。」又對嚴天佐說,「把槍給我!」
嚴天佐懷疑地看著童飛,童飛怒道:「快!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恩凡。」
「那你放他走!」
「都走不了了,外面已經圍起來了。」童飛聲音疲倦。
嚴天佐又抬了抬槍口對準童飛。
「天佐,聽童大哥的,把槍給他。」
嚴天佐看著曹恩凡,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眼神,緩步上前,把槍柄遞向童飛。童飛推開曹恩凡的瞬間,接過槍別進腰後。噼里啪啦腳步聲響起,兩隊警察分別出現在他們身後,看到童飛端著槍對這兩個人,都紛紛舉槍瞄準了嚴天佐和曹恩凡。
童飛揮了揮槍,說道:「把他們倆帶走,把陳午陽的人也帶走。」
幾個警察上來給嚴天佐和曹恩凡戴上手銬,童飛看著他們兩個精疲力盡地垂下了手,把槍放進腰上的槍套里,低頭跟著隊伍往胡同外走。忽然聽到齊刷刷的鞋跟相碰的聲音,童飛抬頭,前面烏壓壓的警察自動排開了一條路。一個同樣一身警服,肩章上三槓三星的人朝他走來。童飛渾身一緊,挺身敬禮,警靴後跟用力碰出聲音:「局長!」
這位局長年過五十,通身有著意氣風發的氣派,此時卻也難免面色陰沉。他不屑地看了童飛一眼,身後立刻走出一個小警察,把童飛的警帽遞了過去。童飛這才發現自己失儀,接了警帽戴好,又敬一禮。局長這才點點頭,轉身對童飛說:「小童,你這次麻煩大了。」
童飛心裡有數,低著頭不答。
「還有什麼需要處理的嗎?」
童飛搖搖頭:「沒了,廖局。」
「帶我去現場看看。」廖正愷轉身,向石田啟一郎斃命之處走去。
童飛對手下人喝道:「把他們帶回去,等局長命令。」
「等我?」廖正愷嘲弄道,「這麼大事兒,我說了能算嗎?」
童飛知道自己闖了禍,臉上難堪,不言不語地引著他往前走。
石田的車還在原地,屍體已經被抬走,被打暈的小警察也被架著回了警局。
「中了幾槍?」廖正愷半個身子在車裡,看血跡和碎玻璃。
「兩槍,一槍右臂,一槍頭顱。」
廖正愷從車裡出來,問童飛:「當時有誰?」
「我來的時候,只看到陳午陽和他的司機。」
「剛才抓的那兩個呢?」
「呃……」童飛想著如何造句,才能讓曹恩凡最大限度擺脫嫌疑,「似乎和陳午陽有些冤怨。」
「你還看出什麼了?」
童飛只粗略看了一眼屍體,當時覺得很奇怪,現在站在車外,迫於上司壓力開始奮力思索,片刻後,終於明白自己的彆扭是怎麼回事。
「石田的致命傷是頭顱中槍。但是他中了兩槍,所以第一槍肯定只是打中胳膊。然而他是右胳膊中槍,車窗玻璃也只碎了右邊,說明這一槍是從車外射進來的。」童飛又去看了剎車痕跡,「然後我的人就下車去追開槍的人。如果第二槍是連發的,那麼石田頭顱中的槍應該是右進左出,可我看的時候是左進右出……」開殺死石田那一槍的人,不是嚴天佐!他開完第一槍肯定就跑了,沒時間繞回來開第二槍,還是從另一個方向打開車門進去殺的,更加不可能。童飛忽然鬆了口氣,如果嚴天佐沒涉及人命,曹恩凡就能保住了。
廖正愷見童飛已經差不多理清頭緒,便跟身邊的人說:「帶童隊長回去。」
不一會兒,兩輛警車開來,廖正愷上了第一輛,幾個小警察盯著童飛上了第二輛。童飛坐在車裡搖搖晃晃,自己現在的處境也是半個階下囚了。
「停車!」童飛忽然喊道。
「童隊怎麼了?」
「我要去方便一下。」
畢竟還是童飛的手下,幾個小警察也不敢惹他,乖乖停了車,兩個人跟著童飛往護城河邊走。
「幹什麼?還看我撒尿?」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停住腳,看童飛一步一步朝河邊走去,漸漸隱沒在幾個樹後。兩個警察頓時有點緊張,舉起槍枝著耳朵聽聲。嘩啦啦的聲音過去後,咕咚一聲什麼東西掉進了水裡,接著是童飛一句惡狠狠的髒話。
「快來拉我!」
兩個警察跑過去,看到童飛坐在地上,收起槍去拉他。
「怎麼了隊長?」
「踢到塊兒石頭,差點滑進河裡。沒事了,走吧。」
童飛坐回車裡,輕輕鬆鬆往後倚過去,嚴天佐那把槍進了護城河,有槍的就只剩陳午陽了。
曹恩凡和嚴天佐被推進羈押室,鐵門哐啷上鎖,門上只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屋頂一盞白熾燈晃晃悠悠忽明忽暗,似乎隨時會滅。嚴天佐找了個牆角坐下,他早知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倒是毫不意外,還挺自在。只是他抬頭,看見曹恩凡站在門口,心裡非常愧疚,看著他的背影一陣陣心疼。掙扎許久,終於對著那背影喊了一聲:「恩凡。」
曹恩凡轉過身,看嚴天佐縮在牆角,衣服皺成一團,皮鞋上滿是灰,連臉上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蹭的一條條黑印子,居然笑了笑,走過去,也到他身邊坐下了。
「笑什麼?」
「笑你啊。平時不是最愛乾淨漂亮的嗎?現在這狼狽樣,你自己看不見,可惜了。」
嚴天佐也被逗地靦腆地勾起嘴角,旋即又恢復了一臉喪氣。「恩凡。對不起。」
曹恩凡把胳膊架在屈起的膝蓋上,看著手上的手銬,平靜地說:「我們家原來是五城兵馬司指揮,專管城內巡防捕務。鄂托家從來都是抓別人,我爺爺當年就算是被撤職罰俸,也沒有下過獄。我成了我們家第一人了。」
他說得不痛不癢,聽在嚴天佐耳里心裡可是不好受。曹恩凡又說:「跟你沒關係。我這麼大人了,難道不知道跟你幹這事兒是個什麼下場?天佐,我說了,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有我一份兒。」
曹恩凡沒看嚴天佐,定定地盯著自己雙手間的那副手銬。旁邊的嚴天佐,大概是長這麼大,在他有記憶後第二次流眼淚。他趁曹恩凡沒注意,用袖子抹了,把臉抹的更花。
「我打錯人了。那人不是陳午陽。」
曹恩凡轉頭看他:「你說是他的。」
嚴天佐點頭:「他們都穿的淺色西裝,我以為沒錯,開槍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我才發現,已經晚了。」
「是那個叫石田的?」
「聽童飛那話,應該是那個人。」二人同時沉默。嚴天佐自責,曹恩凡不想開口埋怨。好半天,嚴天佐說:「我當時手抖了,那車又快,應該沒有打到頭。」
「可童飛說那人死了。」
嚴天佐喘氣,無奈道:「那就是他該死在我手上。」
「你要殺的那人怎麼辦?」
「陳午陽?我哥說的應該沒錯,他是革命黨。他懷疑是青幫的八爺派我來的,我將計就計就認了。」
「童大哥應該也不會饒過他,這麼大亂子都是他引起的。」
「我要是不來北平就好了,就不應該聽我哥的!」嚴天佐說著,朝旁邊牆上狠狠砸了一拳。
「天佐!」曹恩凡拉住他,「別跟自己過不去!」
「恩凡,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的。我要是那天沒去天橋,沒看見你舞槍,沒動髒心思,你何至於到這步?!」嚴天佐一邊說一邊捶地。
曹恩凡兩隻手也銬著,抓不死他,看著他一點點把手砸出血,心疼地整個人撲到他身上。
「你要我說幾次你才明白?是我自己願意的!」
「你不知道。」嚴天佐被曹恩凡壓著,終於不在亂動,他看著屋頂上的燈泡,一晃一晃,胸口感覺到曹恩凡的臉緊緊貼著自己,他無地自容,不配懷裡這人對自己這麼好。他吸了口氣,決定坦白:「恩凡,你不知道。我那天見你功夫好,就動了心眼,故意要跟你交朋友,交心,後來發現你那麼簡單實在,拿我當兄弟之後,必然幫我。到時候你幫我殺人,我再想法救你,救不了就一走了之,總之殺人的不是我,就行了。可是後來……」
曹恩凡如遭了晴天霹靂一般,推開嚴天佐,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
嚴天佐看到曹恩凡的表情,立刻解釋:「可是後來我喜歡你了。你對我真心實意,我不想再騙你,所以跟你說了實話。」他過來拉曹恩凡,曹恩凡輕輕躲過,起身挪了兩步,坐到另一角。
「所以,對我好都是騙我的。」
☆、為射獵險些兒命喪異鄉
嚴天佐嚇到了,突如其來的恐懼。他跪在曹恩凡面前想再說點什麼,去抓他的手,卻被曹恩凡懶懶地拂開。手銬碰上手銬,金屬相碰的細響,在這空蕩的牢房裡發出絲絲冰冷地回音。他只好不再碰他,倚著牆根坐在他旁邊。曹恩凡背對他蜷縮著,閉著眼睛。
嚴天佐後悔跟他說了那些,自己說完心裡痛快了、坦蕩了,卻沒想到曹恩凡心裡有多難受。但是,他不想再騙他,這個人不應該被騙。他相信,曹恩凡對他是真心,既然是真心,就一定能明白他也是真心的,就是因為這份真心,才說了實話。
他輕輕靠近他身後,想抱他,卻銬著手銬,只能貼在他背上。曹恩凡沒有掙扎,可能是來不及,可能是不想。嚴天佐順勢抬了胳膊,把他圈到了自己懷裡。
曹恩凡比嚴天佐矮了那麼一點,人看上去小巧靈活,嚴天佐感到懷中人筋肉分明,沒他看上去那麼瘦,是結實的,又出乎意料的彈軟舒服。他加了把力氣,把下巴擱在他頸窩。
二人相貼的部分熱烘烘的,倒不顯得這牢室內陰冷空蕩了。
「真想把你揣進懷裡,帶在身邊。」四周寂靜,嚴天佐小聲說著,吻了吻曹恩凡的耳垂。
曹恩凡仍是閉著眼。許久,他幽幽吐了口氣,夢囈般說:「那就帶我走吧。」
嚴天佐來不及驚訝,房門被突然打開,驚得他二人起身,才見一個警官走了進來。嚴天佐擋在曹恩凡身前,搶著說道:「跟他沒關係,有什麼沖我來。」
那警官肩頭一槓三星,曹恩凡看了一眼,跟童飛警銜相同,想問句「童飛在哪」,又怕這人知道他們相識,結果定是互相連累,於是不說話,等著他舉動。
「把這個帶走。」他隨手指了指嚴天佐,轉身出去。兩名荷槍的警察把嚴天佐架了出去。
曹恩凡跟到門口,被另外兩個警察攔住。嚴天佐回頭跟他說:「要是能回來,我帶你走。」
「你說的,我記下了。」曹恩凡看到他對自己笑了笑,門又被關上。
嚴天佐被人帶著,在狹窄的小道中繞來繞去,偶爾經過一扇通到外面的窗子,才發現天已經大亮。枯枝被框在窗框裡,一片蕭瑟秋意。他被推進另一間羈押室,押他過來的警察叫他等著。
等什麼?他怕死。
不多時,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帶著童飛,和剛才提他的警察一起進來。五十多歲的那人落座,童飛和另一個警察站在旁邊。童飛介紹這中年人,是北平警察局局長。
廖正愷不疾不徐地問:「小伙子叫什麼?多大了哪裡人?」
有人給嚴天佐搬來一個凳子,嚴天佐坐下,被房裡的燈晃的眼花,看不清面前中年人的表情。他答道:「嚴天佐,蘇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