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哦?是這麼說的?」
嚴天佐不理陳午陽話頭,話鋒一轉問:「午陽哥,快到戲核兒了,回去吧。有話回來說,別耽誤了看戲。」嚴天佐伸手拉門,額前驟然冰冷,卻是前面那人神速回身,冷硬槍管已經頂上了他的額頭。
陳午陽繼續抽著煙,不看嚴天佐,漠然說道:「戲核兒留給你那相好的看吧。現在你老老實實把話說明白了。」
唱罷了四海求凰,傳過了相思信箋,且看那君子逾牆而來。曹恩凡無心看戲,越想越不對,乾脆起身尋了出來。
哈爾飛門外車水馬龍,香菸涼糖叫賣聲不斷,他使上功夫,鑽進胡同亂奔亂找,忽在一胡同兒深處,看到了一輛汽車,裡面恍恍惚惚有道白色身影。他溜著牆根踅了過去。
「八爺早就在查你了,」嚴天佐頭頂著槍管,渾身都涼透了,「我來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和日本人搞什麼勾當。」
「看出什麼來了?」
「知道你給日本人運送軍需。」
一聲悶響,駕駛位那邊車門洞開,一道黑影抓過持槍得手,旋即「砰砰」兩聲槍響。嚴天佐來不及反應,只聽曹恩凡大喊:「天佐,跑!」
嚴天佐推開車門頭也不回沒命地跑了出去。
童飛走上哈爾飛二樓,坐到了他姥爺身邊,隨口問:「演到哪兒了?」
康爺爺端著茶水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朝他外孫子哼了一聲:「這沒臉沒皮的小子到人家偷人去了。」
童飛笑著搖搖頭,端起一杯茶喝了。
台上一身明艷襖裙的紅娘手持一副棋盤,對著那張生號令起來。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戲院外,黑洞洞地胡同兒里,嚴天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腿發軟。
☆、在花園跳粉牆心驚氣壞
童飛這邊屁股還沒坐穩,後面就噔噔噔地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正趕上張生念白,這突兀的聲響聽的人一陣心慌。童飛咽下一口茶,嘴裡嘖了一聲,不耐煩地回頭,見他手下一名小警察氣喘吁吁地上來,兩腳跟碰的響亮,敬了禮說:「隊長,南邊胡同里有槍響!」
童飛放下杯倏地站了起來,朝前面包廂望去,沒見陳午陽,只看到一個穿淺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有些焦慮地坐著,三個黑西裝男人保護在一旁。「陳午陽呢?」
手下說:「沒……沒見著。」
童飛心道不好。他去哈爾飛坐了不過兩分鐘,還被親姥爺損了一通,轉眼又出事兒了。他跟那小警察說:「快去把石田保護起來。」小警察點頭,轉身要去叫人。「別,」童飛攔住他,「你在這守著,我下樓叫人上來,你們直接帶石田回使館區。石田膽小,別嚇壞他。」
「小子!你又惹什麼禍了。」康爺爺舉起拐杖,朝著童飛的屁股一下下拍打。
童飛淡漠地說:「看您戲吧,這兒沒您事兒。」說完,使了個眼色,小警察跑去前頭包廂沖石田啟一郎敬禮,童飛一徑下了樓。
戲院外剛剛布好警備,得知陳午陽今天要帶日本外務省經濟局的石田啟一郎來看戲,童飛特意在哈爾飛周圍加強了巡值警力。前兩天送走去南京的是經濟局局長,因為差點被暗殺,才調去了南京,此去其實也是為了加強與國民政府的往來。接替來的石田知道暗殺一事,到了北平後一直坐臥不安,但又不得不與陳午陽之流應酬。陳午陽知道這點,特意託了童飛嚴密警力,才好說歹說把石田請了出來。然而,就這麼心神稍定的工夫就有人開槍了,陳午陽居然還甩了石田不知道跑到哪去。萬一出了什麼事,童飛可不想收拾這爛攤子。
童飛握著槍越想越氣,立刻分配了一部分警力去護送石田回家,自己帶了五個人朝南邊胡同追來,剩下的人留崗,別再被人聲東擊西了。
曹恩凡並未與那持槍的人纏鬥,一擰他腕子,卸了槍,用肘砸他眼眶,不等陳午陽動作,甩了車門就朝嚴天佐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嚴天佐穿著皮鞋,跑不快,聲音還大,不消片刻便被曹恩凡循聲追上來。
「恩凡!」嚴天佐緩下步子喘著叫他,被曹恩凡扯進一個漆黑的岔口。
「怎麼回事?!」曹恩凡完全懵了,看見有人拿槍頂著嚴天佐,心臟差點停下不跳。「那人是誰?要殺你嗎?」
嚴天佐雙手撐著膝蓋不住喘,艱難地擺擺手:「說……說不清了。」
兩人對看一眼,看彼此皆都變了臉色。曹恩凡恨恨地甩了嚴天佐的手:「現在怎麼辦?」
嚴天佐喘勻了氣,倚著牆站直,反手去摸腰後的槍。他在這五尺寬的胡同里抬頭向上望去,前後兩面牆中夾著一道窄窄的天河,月明星稀天色濃藍。身後是牆,面前也是牆,一頭是幽暗的死胡同,另一頭有殺身之險。嚴天佐閉上眼,喘口大氣。
「天佐。」曹恩凡輕輕叫了他一聲。
他緩緩睜開眼,又看了看疏落的星斗,轉頭對曹恩凡笑笑:「我上次問過你,你沒答我。這回我換個問法。」他停了一下,又開口:「恩凡,我要是殺了人,你還喜歡我嗎?」
「那就是你要殺的人?」曹恩凡終於對上號了。
「先回答我,恩凡。」嚴天佐在黑暗裡看著他,只能借著月光看他朦朧的輪廓和閃著波光的眼睛。他此時是害怕的,但同時又期待著,他只等個答案,或許就不怕了。
「天佐……我……」胡同外忽然響起散亂的奔跑聲,曹恩凡心下一驚,拉著嚴天佐繼續往胡同深處跑。沒跑兩步,手裡一澀,回頭看嚴天佐立住不動。「走啊天佐!」曹恩凡急道。
嚴天佐從身後抽出盒子炮,推彈上膛,緩緩搖頭說:「恩凡,現在我是不殺不行了。兩個必須要死一個。」說完,轉身朝外沖。
曹恩凡一個箭步上去把他抱了回來,摁在牆上,心急如焚:「別犯傻!」
嚴天佐看著他那要噴火的樣子,竟覺得開心,他左手攔住曹恩凡的腰,讓他緊緊貼著自己。曹恩凡被這突然地變化嚇愣了,怔怔地看著他。清冷的空氣中,一陣濕軟溫熱覆上了曹恩凡的唇,他眼前一陣眩暈,似是銀河直下,雲垂海立。
康爺爺坐在二樓包廂,看著戲台上青春男女卿卿我我,老臉羞得通紅,砸吧砸吧直往肚子裡灌茶。那紅娘守在張生與崔鶯鶯私會的門外,情態萬千地描摹著內里光景。
「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
康爺爺直把那空杯嘬的滋滋響,抬頭再看,周圍倆包廂只剩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
一吻雖深,卻短。嚴天佐抵著曹恩凡的額頭,笑道:「恩凡,我可能從看見你那天就有些喜歡你了。我這回就算出了事,你也不能跟童飛,知道嗎?不然我死不瞑目!」
曹恩凡本有些飄飄然,聽他這麼一說迅速回過神,一拳把他捶開。「別廢話!上去!」
嚴天佐一愣:「上哪?」
曹恩凡躍起,朝胡同兩面牆左右一蹬飛上牆頭,朝下伸手:「上來!快!」
嚴天佐還未明白,只得跟著他躍起,拉著曹恩凡的手也翻了上去。
二人在牆頭房頂提著氣走著,看胡同里幾個黑西服的人和幾個黑制服的警察來回穿梭。有看熱鬧的老百姓,推開院門四處張望。一個警察鳴槍示警,大喊:「都回去,誰出來崩了誰!」
「童飛也會來?」
「嗯,他是巡警總隊隊長,聽到槍聲肯定會來。走,去找你要殺的那人。」
嚴天佐俯身在房頂,聞言,不可思議地看著曹恩凡。
曹恩凡輕輕地笑了:「我不會讓別人殺你,也不會讓你自己成為殺人犯。陽關道獨木橋,我陪你走。」
嚴天佐在這初冬黑暗的夜裡看到了一顆灼灼燃燒的心,把他烘得溫暖,這比他在戲裡聽到的任何一句海誓山盟都要令人陶醉,他嘴唇翕動,想要說點什麼,出口只是兩個字:「恩凡……」
曹恩凡搖搖頭,示意此刻什麼都別說了。
夜空晴朗,交錯的胡同中光影凌亂,形成一個忽明忽暗的迷宮。陳午陽的汽車往胡同兒外面鑽,正碰上持槍趕來的童飛一隊人。
童飛擋在汽車前攔住,繞到後門猛拍玻璃,車窗搖下,他朝里大喊:「陳午陽!你耍什麼花活?」
陳午陽皺著眉:「以前在上海做生意惹了青幫的人,上次你也見過了。就是那個嚴天佐,今天才知道來北平找我的。」
童飛一拳砸在車門上,低吼道:「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石田呢?」
「我讓手下的送回使館區了。」
後視鏡里司機看了陳午陽一眼,陳午陽迅速閃了個眼神。
「那小子往哪跑了?」
陳午陽道:「朝西邊胡同里鑽了。還跟著個穿長衫的年輕人。」
童飛聞言臉瞬間白了,跟身後警察說:「追人不許開槍!」幾個警察紛紛點頭,往西邊跑去。
「童隊?」陳午陽從車裡探出半個頭。
「沒事,走你的吧!等我回警隊叫你。」
「那……辛苦童隊了。」
童飛看著手下跑去的方向沒說話,陳午陽跟司機使了個眼色,車窗搖上,緩緩開走了。
「先生,現在怎麼辦?」
「是我大意了,去攔石田的車,把他往西鐵匠胡同那邊趕。那邊還有幾個咱們的人?」
「三個。」
「夠了。」
曹恩凡帶著嚴天佐還在飛檐走壁,他身形迅猛,猶如黑夜裡的獵豹。嚴天佐從未在曹恩凡眼中見過這樣的神色,專注、銳利,呈現出不同平日的狠辣氣息。可能這就是曹恩凡的另一面,一個自幼習武的滿人在關鍵時刻暴露出了骨血里的本性,跟他這半路出家的終究不同。
他倆已經七拐八拐跑到了一片胡同的最外沿,只見一輛黑色轎車疾馳上大路,從哈爾飛的另一面繞了出去。「那輛車?」
嚴天佐伏低身體往外覷著,點點頭:「應該是。」
「他要幹什麼?」
「不知道。怎麼不來找我?」
說到此處,牆下已經有人趕了過來。嚴天佐抓緊了曹恩凡的腕子,說:「童飛的人。」
曹恩凡往下瞥了一眼:「別管他們,咱們去追車。」說著,作勢要往下跳。嚴天佐攔住他:「你走吧!回家去,該幹什麼幹什麼,何苦跟我趟這渾水。」
「你以為我現在還撇的乾淨?說了陪你!快走。」他率先跳下牆頭,又在底下接了嚴天佐下來,二人躲在影子裡,狂奔了出去。
這邊陳午陽的車漸漸趕上了石田的車。
「先生,他車裡有警察。」
「擠過去。過了今晚,咱們也在北平待不了了,還管什麼警察不警察。」
「是。」
陳午陽的車追到石田的車旁,把他先往西,再往南趕了過去。石田車裡的警察認出是陳午陽的車,打開窗戶問:「是陳先生嗎?怎麼了?」
陳午陽的司機回道:「那邊危險,咱們繞一下。」
小警察知道他們童大隊長與這陳先生交情甚篤,便不做他想,開著車帶著石田往西鐵匠胡同這邊鑽了過來。
「還去哪?」
曹恩凡和嚴天佐躲進兩個背靠背的院子之間的夾fèng中,黑黢黢的,乍一看根本看不出這還有個豁口。
「哪也不去,他快過來了。這邊過去是西鐵匠胡同,剛才那車從哈爾飛後面繞,只有這一條路能通車。你認得那車?」
嚴天佐點點頭。
「剛才著急救你,黑燈瞎火也沒看清那車什麼樣。」
「陳午陽那車我坐過兩回,而且他穿白衣服,晚上好認。」
遠處車聲漸近。嚴天佐端起槍,衝著外面。
「等一下,」曹恩凡屏息靜聽,「怎麼有兩輛?」
嚴天佐小心往外探頭,被遠處車燈射的眼前一白,立刻縮了回來。車速飛快,再不開槍便沒有時機。嚴天佐端槍瞄準,槍口追著車窗內的白色身影移動,這一剎那似乎被拉伸成無限長,電影膠片一般幀幀慢放。透過車窗,瞄著那身淺色西裝上的頭顱,嚴天佐低聲道:「是他。」話音未落,子彈便已飛出搶膛。同時,車裡那人向他轉過頭,交錯間似與黑暗中的嚴天佐對視了一眼。
嚴天佐瞳仁驟縮----錯了!
「跑!」這回換成嚴天佐先動,隨著玻璃被擊碎的聲音和一聲慘叫,他拉著曹恩凡,往小道里跑,哪黑往哪鑽。三四個拐彎又跑回那一片錯綜複雜的胡同兒里。
車輪擦地,響起尖厲刺耳剎車聲。車上蹦下兩個警察,舉槍往黑暗中的夾道追來。車邊只剩一個年輕警察,陡生變故,人已經傻了,站在車外舉著槍,不知道該幹什麼。陳午陽的車從後面趕上,本以為是自己埋伏的人下的手,可是離埋伏區域還有兩個路口。他跟司機都下了車,看那小警察發著抖。
「怎麼了?」
「有……有人開槍……」
「快去找你們童隊長!」
「他們……去了。」
陳午陽鑽進車裡,看到石田只是右臂中槍,卻臉色煞白,嘴裡嘰里咕嚕說著日本話。司機繞到小警察身後,用槍柄一磕,那小警察軟綿綿倒下了。司機也鑽進來,將槍口頂住石田啟一郎的太陽穴,看陳午陽。陳午陽點點頭,退出了車廂,一邊朝自己車裡走,一邊點燃一根香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