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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嚴天佐要走了,曹恩凡自然捨不得,可昨晚他那句話,夠他知足一輩子了。曹恩凡趴在桌上,摸著茶壺把兒,轉來轉去,既無聊又高興,痴痴地笑著。
小個兒的西洋鐘被罩在玻璃罩子裡,輕輕地敲了五聲。曹恩凡等地犯困,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胳膊上,忽聽「吱呀」一聲。
「恩凡!」
曹恩凡坐起來,看嚴天佐大步流星跨進來。四目相對,彼此笑笑。嚴天佐拉起曹恩凡的手,說:「走了。車在外面等著。」
曹恩凡拴好門,跟著嚴天佐上了車。洋車師傅照顧二位坐穩,而後抄起車把,亮堂地喊:「走嘞!」
曹恩凡一路上低著頭看腳,自己的布鞋和嚴天佐的皮鞋。嚴天佐則斜睇著他,昨夜裡那黃酒上頭的感覺又來了,他想說點什麼,終是沒說。倒是曹恩凡開口問他:「什麼戲?」
「哦。」嚴天佐猛地一被問,腦子裡一下空了,伸手去懷裡摸戲票,摸到一半想起來是《紅娘》,但還是裝模作樣把票拿了出來,借著暗淡的燈光說:「紅娘。」
「西廂記?」
「嗯。對。」嚴天佐莫名地有點緊張,又把票放了回去。
曹恩凡也是不自在的,這不自在里還帶著點心有靈犀。車夫跑得快,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這風吹透了曹恩凡,又吹向了嚴天佐,無形的情愫,隨著這風流淌到彼此心間,誰都明白,誰都沒說。
哈爾飛門口的大水牌子上掛了一圈電燈,把中間的戲名和主演的名字照的明晃晃。戲院外掛著五米來高三米來寬的大海報。海報上的紅娘嬌滴滴俏生生,好一個二八佳人。
戲院門口一眾名流前來捧場,互相拱手抱拳,逢迎客套幾句,躬著身子彼此讓著往裡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卻有種自成一體的規矩體面,看京戲的人獨有的做派。
嚴天佐先跑上了樓梯,雖然一身西服革履卻沒半分穩重。曹恩凡在他身後拎著長衫下擺,一步步往前走,忽聽後面一聲:「小六爺!」
轉身一看,是康爺爺拄著跟瑪瑙頭的拐杖,顫顫巍巍地往樓梯上走。
曹恩凡緊忙回聲攙他:「康爺爺。您慢點。」
「恩凡也來啦!」
「來了。您自己?」
「嗨!」康爺爺誇張地嘆口氣,「本來說有人請童飛那小子,那小子說最近城裡巡防任務重,讓我跟家等著,說讓我替他來,有人上門接我。我一想,哈爾飛又不是不認識,自己先來了。」
嚴天佐回頭找曹恩凡,才看見他在樓梯下面扶著康爺爺。他又噔噔噔地跑下來,往康爺爺身後望了望,見沒有旁的人,便笑了笑:「康爺爺。」
「這是……」
隔了一個月,這位八十來歲的康錫哩家大爺爺顯然是忘了。曹恩凡見嚴天佐表情略僵,接過來說:「嚴天佐,我那個朋友,去您家把您桂花樹砍了。」
「哦哦哦,」康爺爺拍拍腦門兒,「是你啊。嗨!快別提了,你把我那樹砍了一半兒下去,沒幾天花兒就都敗了。」
「是嗎?」嚴天佐笑著走到康爺爺右手邊,攙著他說:「我那枝倒還一直開的很好。前兩天才敗了。」說完,跟曹恩凡對視一眼,二人心領神會。曹恩凡無奈搖搖頭,倆人一左一右攙著康爺爺上了台階。
到了門口,嚴天佐遞上兩張票給人檢查。「老爺子,您票給我看看。」
康爺爺愣了,拄著拐杖篤篤篤,轉身往回走。
曹恩凡伸手攔住他:「康爺爺,是不是請童大哥的人帶著您來就能進?您知道那人叫什麼嗎?」
「不知道不知道。」康爺爺揮著拐杖往下走,「不看了,不看了。」
曹恩凡架著康爺爺的胳膊,叫他稍安勿躁,回頭對查票的人說:「能不能問問你們管事的,哪位客人請了巡警總隊童飛隊長,這位是他姥爺,姓康錫哩的。」
那人一聽也是有來頭的,不敢怠慢,回身進去找人說了兩句,又出來說:「您稍等,問清楚了就來。」
不一會兒,一個西裝打扮的人走了出來,問:「哪位是康錫哩家大爺爺?」
曹恩凡攙著康爺爺走到那人跟前,說:「這位就是。」
那人很客氣,躬身給康爺爺問了聲好,說:「老爺子裡面請。我們陳午陽陳先生恭候多時了。」
嚴天佐眉毛一動,看著那人。
康爺爺進去,那人回頭看曹恩凡和他身邊的嚴天佐:「您二位,是一起的?」
曹恩凡搖頭:「鄰居,碰上的。」
那人客客氣氣地點點頭,沒再多問便進去了。
嚴天佐拉過曹恩凡的手說:「恩凡,這戲咱不看了。」說著就要往外跑。
曹恩凡一頭霧水,這康爺爺歲數大了鬧脾氣,嚴天佐這犯得什麼性子?
「怎麼了?好好的,說不看就不看了?」
嚴天佐沒得可解釋,看著曹恩凡。
曹恩凡用力把他往回拉說:「等你走了,我也就不看戲了,難得這麼一回,怎麼就不看了?再說童飛又沒來。」
「不是童飛。」嚴天佐頓時無話,點點頭:「你說的對,看!憑什麼不看!」
曹恩凡無奈搖頭,二人跨過門檻進了劇院。
☆、你要老老實實聽我號令
陳午陽自然是在包廂。嚴天佐抬頭圍著二樓看了一圈,沒見到他,反而是看到康爺爺拄著拐杖踩著小碎步在一個包廂里坐下了,那麼陳午陽不在那裡也是離著不遠的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和曹恩凡坐下,周圍淨是朋友相認的對話,張三李四,大爺二爺的喊著。腰後的槍冷冰冰地卡在他的腰和椅背之間,他不舒服地動了動,盯著舞台一言不發。
曹恩凡問他:「怎麼了?臉色不好看。」
他轉頭看他,努力笑了笑說:「沒事兒,人太多,有點煩。待會兒開戲了就好了。」
曹恩凡點點頭也看著戲台。琴師在調弦,吱吱呀呀響了幾聲。這場操琴的是著名的琴師,幾聲試弦兒就引得鬨堂喝彩。琴師無動於衷,繼續調,幾聲之後站起身,從下場門的幕布後面露出半個身子,藏青色的長衫垂順,風度翩翩。接著司鼓有一搭沒一搭地敲了兩下,大聲喊了幾句。司鼓是樂隊指揮,一切都要聽司鼓的號令,文武場皆是如此。
嚴天佐也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這場面對他來說本該是令人興奮,名角新戲這幾年雖說層出不窮,但是能趕上首演的機會可不多。要是以往,他這會兒應該托關係找門路提前去看看行頭扮相,然而他現在卻提不起什麼興致。
「恩凡。」
「嗯?」
「西廂記你熟嗎?」
曹恩凡笑說:「在天橋聽說書的說過,偶爾也聽過幾段大鼓書,文本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他不安地四處瞟,瞟見二樓包廂走來個穿白西裝的人。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陳午陽。他過去跟康爺爺打了聲招呼,接著招待著旁邊的一個略胖些的中年男人去了前面包廂,身後跟著兩三個跟班,完全一副商人生意場上交際的模樣。
曹恩凡見他又不說話了,便順著他的視線往樓上看,也見了幾個西裝筆挺的人物,看上去和嚴天佐倒是有幾分氣質上的類似。
「怎麼?認識?」
嚴天佐收回視線,搖頭道:「不認識,看他們把康爺爺安排的怎麼樣?」
曹恩凡緩緩點了點頭,略有遲疑地看了嚴天佐一眼。
哐!一聲鑼響,這就叫鳴鑼開戲。觀眾席燈光驟暗,舞台金碧輝煌,照的通亮。噠噠,兩聲鼓點,噠噠噠,鼓點如落雨,接著京胡二胡月琴齊響。觀眾的世界在黑暗中退場,只剩一個如夢似幻的舞台,上演著濃縮的愛恨情仇。
張生念著定場詩上台,作勢到了普救寺,不多時紅娘崔鶯鶯上台。張生與崔鶯鶯羞澀對看,留下這驚鴻一瞥,多少纏綿痴怨便就此展開。
曹恩凡不知不覺進了戲。不由得感嘆緣分奇妙,姻緣註定。雖有波折跌宕,但許多早已命定如此,心之所系,便是躲也躲不開。若是良緣,老天自會派神兵相助,譬如這紅娘。想到此處,他回頭看旁邊的嚴天佐。舞台上的光只將他的眉眼鼻樑嘴唇照亮。他眉骨有些凸出,眉毛線條凌厲,雙眼皮很深,像是利刀下手無悔一般刻出來的,鼻樑高挺,嘴唇略薄卻顯得剛毅。曹恩凡心頭悸動,耳後開始發熱,他想湊過去吻他的臉。
想起上次,也是在昏暗的戲院裡,嚴天佐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卻猝不及防地被他咬了耳朵。曹恩凡臉紅著又盯著嚴天佐看,耳邊張生唱道:「若與他能成美眷,勝似瑤池做神仙。」
嚴天佐一直盯著舞台出神,耳邊忽地一熱,抖了一下,發現曹恩凡伏在自己耳邊。他伸手摸自己右耳垂,有淺淺的牙印。
「你咬我?」
曹恩凡忍著笑坐好。
「你幹嘛咬我?」
「報仇。」
嚴天佐揉著耳垂,想起自己上次衝動咬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覺得不能這麼放過他,於是湊過去到他耳邊說:「我記得上次喝多了還親過你,要不要也一起報仇?」
曹恩凡被他問得沒脾氣,搖頭笑道:「喝多了就算了。」
嚴天佐少見他心情這般好,瞬間忘了煩心事,自己也跟著高興起來,一把抓住曹恩凡的手,說:「那天雖然喝了不少,可我要是說,其實不是因為喝醉呢?」
曹恩凡的心突地揪到了一起,轉頭在曖昧的光線下看他。
「你說什麼?」台上紅娘完成一套身段,完美亮相,台下響起一片叫好聲。
「恩凡。」叫好聲漸歇,嚴天佐抓住曹恩凡的手又緊了緊。曹恩凡的手心有一層薄薄的繭,那是他常年練槍磨出來的。嚴天佐自己的手上原來也有薄繭,倒是這幾年不再干粗活,繭就消退了,可仍然骨節分明。
二人不管台上一片情痴,只自在昏暗的台下對看著。曹恩凡心跳如擂鼓,他總覺得,嚴天佐此時一定是會說點什麼的。
「恩凡。」他又叫了一聲。
曹恩凡覺出他手心有濕濕的汗滲了出來。「天佐。讓我說吧。」
嚴天佐動了動喉結,直視著曹恩凡在細微光線下橫著水波的雙眼。
「天佐,我喜歡你。」
台上張生忽然驚道:「小姐受驚了!」
紅娘尖著嗓子喊:「你哪兒那麼些廢話!」
嚴天佐噗嗤一笑,握著曹恩凡的手鬆開了,回身倚進椅子裡,說:「你哪兒那麼些廢話!」
曹恩凡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嚴天佐,心想,這是什麼意思?
嚴天佐看他那樣子又笑了,抓過他的手,伏到他耳邊說:「我早就知道了。恩凡。我也喜歡你,我都對你說過兩次了。」
耳畔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好聲,連曹恩凡如海嘯般的心跳聲都被淹沒了,不過他仍能感覺到,嚴天佐握著自己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曹恩凡知道,他面上那吊兒郎當的樣子都是強裝出來的,他的心一定跟自己一樣發著抖,打著突。這麼一想,他反而踏實下來,抽出手,小聲說:「看戲吧。」
嚴天佐僵著個笑臉,舒了一口氣,手心在褲子上抹了抹。
二人並排坐著,再無話說,卻有件事情安安穩穩地放下,沒人懷疑沒人猶豫,一切停停妥妥,好像這一生不過就是台上一齣戲,眨眼間就過去了,因明白彼此心意,就算只有那麼一瞬都是不冤枉的。
「嚴先生嗎?」
一個黑影擋住了嚴天佐的視線,他抬頭,看不清來人面貌,問道:「誰?」
那人把身子躬得很低,輕聲說:「我們陳先生有情。」
曹恩凡警覺地問:「天佐,誰叫你?」
嚴天佐擺擺手,示意他無事,抬頭去看二樓包廂,陳午陽正離席往外走。
「陳午陽找我什麼事?」
那人略一沉吟,又說:「還是出去說吧。」
後面有人喊:「別擋著我們啊!有事兒出去說去!」
那人退出席外,兩手身前交握,等著他出來。嚴天佐臉色黑沉沉地,準備起身,卻被曹恩凡拉住。
「叫你幹什麼?」
「真沒事兒,我馬上就回來。你先看戲吧。」嚴天佐整整衣服,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後的槍。
曹恩凡看著他跟那人出去,等他回頭看自己一眼,卻什麼都沒等來。
張生撫琴,以崑腔唱了一曲鳳求凰。怨怨艾艾,無限相思。「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嚴天佐跟著那人走出了劇院,彎彎繞繞來到了一輛車邊。他俯身往裡看去,車窗緩緩搖下,陳午陽倚在車裡,一身白色西裝,散散淡淡地抽著煙。而後似不經意一般偏了偏頭,驚訝道:「喲,天佐。」
轎車後門被身邊那人打開,嚴天佐蹙了蹙眉,矮身鑽了進去,坐到陳午陽旁邊。押著他來的人進到車前的駕駛位。
「午陽哥。」
陳午陽打開他那面的車窗,把菸灰彈掉,冷冷笑了笑:「實話實說吧天佐。八爺叫你來幹什麼的?」
嚴天佐在這逼仄的空間裡呼吸不暢,視線來回在前面那人和陳午陽之間小心逡巡,故作鎮定道:「午陽哥什麼意思?」
「我前腳走,你後腳就跟來了。豐臺也去了,通州堂口也問到了。你說我什麼意思?」
嚴天佐右胳膊繃緊,時刻準備著去腰後摸槍,臉上卻仍然堆著笑。「來了北平當然到處看看。拜見通州堂口不過是想著借點門內庇護罷了,畢竟不是自己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