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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掌柜的跟過來,抬手朝嚴天佐比劃了一下:「是這位爺帶來的。」
童飛這才仔細看了嚴天佐。嚴天佐卻跟沒聽見他們說話一樣自顧自喝茶,拿杯蓋撥弄著杯里的茶葉。
「這籠子是你的?」童飛走到嚴天佐身邊,投下了一大片暗影。
嚴天佐抬頭笑了笑:「不是我的。」
「那我冒昧問您一句,這是從哪兒來的?」
「朋友托我送來修的。」
童飛又回頭看了看那籠子,確認自己沒認錯,又問道:「不知您那位朋友怎麼稱呼?實在是這籠子和我家那個長的太像了。」然後又問掌柜的,「康老爺子的鳥兒籠子也是從你們家買走的,你認不出來嗎?」
掌柜的低著頭說:「要真是三十多年的老物件,我肯定沒見過,估摸著當年我還在我娘懷裡吃奶呢。」
嚴天佐笑著站起來,走過去把籠子拎到童飛面前:「這籠子是怎麼來的我也不清楚,只不過朋友托我辦事,我得辦妥了才好跟他交代。你問的這些,我實在沒法跟你說。」
童飛做了十幾年警察,他一下就知道嚴天佐是從南邊來的外地人,看樣子到北平也沒幾天,他雖然不太在意康錫哩家的交際圈子,但也能肯定這人不是康錫哩家的老相識。不過,自己的姥爺沒哭著喊著跟他說鳥兒籠子丟了,讓他這個當警察的外孫趕緊去找回來,就說明這東西是穩穩妥妥地交到這人手上的。若是如此,不如晚上直接去問問康錫哩家那老爺子。
「既然這樣,您就當我沒問過。」童飛回身戴上帽子,又喝了兩口茶,抬腿要出門卻又走回了嚴天佐面前。
童飛身為警察的嗅覺告訴他,這個人來北平肯定有目的,他能拿著自己姥爺的東西,那麼他們之間定有共同的熟人,他雖一會兒就能查清,但有些話還須提前跟他說了。「看您是從外地來的,我得跟您說兩句,在北平要多加小心,別給自己惹麻煩。」
這話往好里聽叫關照,往壞里聽就是威脅。嚴天佐並沒往心裡去,眨巴著眼睛看童飛從集寶齋走了。
掌柜的弓腰送走了童隊長轉身進屋,問嚴天佐:「這東西,您真不知道來歷?」
嚴天佐把籠子往掌柜的懷裡一推,笑道:「下午一定給我修好了,我就在你這兒等著。」
☆、憂愁無人述相思只自知
嚴天佐果然一動沒動地守在集寶齋通往後院的門口,端著杯茶看工匠在院子裡修那鳥兒籠子。他本來可以坦然跟童飛講清這籠子來歷,讓他直接認走都沒有關係,可是見到童飛的那一刻,他本能地生出些許厭惡,故意找了點不痛快。他知道童飛也看出來了,這反而正合了他意。哪怕童飛跨出集寶齋門口就查出他是誰,他也不在乎。
天色漸昏時,籠子才修好,嚴天佐沿路找著黃包車,瞥見路旁有買鳥兒的。他看著手裡脫胎換骨的鳥兒籠子,想著空蕩蕩的豈不可惜,物自要盡其用才好。他湊過去見有虎皮鸚鵡、畫眉、鷯哥幾樣,還有一種紅喙翠羽,頸腹又是亮黃的鳥兒,生得俏麗可愛。嚴天佐叫不上名字來,遂問老闆。老闆高聲亮調答道:「這是相思鳥,好看吧?」
「好看。叫的好聽嗎?」
「喲,要說叫,不如這幾隻畫眉。」
嚴天佐仔細聽了聽,確實不如畫眉鳥鳴囀動人,可這樣子實在招人愛,且就這麼兩隻,怕是不買就叫別人買去了。「我還是要這隻相思吧。」
「得嘞。」老闆說著,伸手到籠子裡捉了一隻相思鳥,嚴天佐打開自己手裡的籠子,嚴絲合fèng地把這小鳥兒接了進去,付過錢,準備拎著走。甫一轉身,悟到這鳥兒喚作相思,這籠里的兩隻如今分開,豈不是真的要相思了麼?這麼想著,嚴天佐回頭,看那籠里的另一隻正在引頸鳴叫,細聽隱隱透著嘶啞嗚咽,似乎真是備受相思之苦。遂嘆口氣,回去把另一隻也買了。
待坐到黃包車上,他拎著鳥籠在眼前反覆看裡面兩隻對鳴的鳥兒,忽替它倆感到心滿意足。「雖然不能天高任你們飛了,但到底有個作伴兒的,你們得知足啊。」感嘆一路,方想起這其實也不是買給自己的,只好搖頭笑自己犯傻了。
嚴天佐趕到天橋兒時,章晉平正拿出絕活兒----耍大旗,作為結束表演的節目。曹恩凡在不遠處的茶攤兒喝茶,忽聽幾聲鳥鳴,抬頭看嚴天佐拎著鳥籠在他頭頂晃悠。
「修好了?」
「你看呢?」
「怎麼還買了兩隻鳥兒。」
嚴天佐拉過一個板凳坐到他身邊,把鳥籠放到膝上,伸進去個手指逗弄鳥兒。「路上碰到了,看這兩隻怪好看的,分開了可憐,就都買了。反正那籠子空著也是空著。」
「可不知道康爺爺喜不喜歡。」
「不喜歡鳥兒,要鳥兒籠子幹什麼?」
「康爺爺愛死物,不愛活物,這鳥籠放他們家,估計也是跟手把件差不多。」
嚴天佐撇撇嘴,轉頭對兩隻鳥兒說:「看了麼,人家還不一定喜歡你們倆。」然後對曹恩凡說,「他要是不要你就幫我養著,我住旅館不方便。」
曹恩凡看那兩隻鳥兒確實招人喜歡,又見嚴天佐那麼上心,就點點頭答應了。
那邊章晉平散了場,倆人回去幫著收拾了。
臨別時,嚴天佐想跟著曹恩凡一起去康爺爺家,他大概估計到童飛也會去,不知怎麼地就怕曹恩凡吃虧,就算童飛不會怎麼著,那康爺爺也是個拉著手不放的主兒,但是這話又不能明說。到頭來,在集寶齋遇到童飛的事情他也沒對曹恩凡說,畢竟不是他的熟人,他可不願意顯得自己什麼都往心裡去。
曹恩凡好不容易讓嚴天佐離開自己大半天,不想這晚上一路去康爺爺家又會勾出自己何等的心思,尋了個理由跟他說:「康爺爺嘮嘮叨叨的,我自己快去快回,你幫我忙了大半天了,回去休息吧。」說完,轉身大步就走了。
嚴天佐見他回絕的這麼幹脆,原地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才見他已經在幾步開外,想起那兩隻鳥康爺爺不見得喜歡,扯著脖子喊:「鳥兒他要是不喜歡,你可得替我拿回來看好了!那叫相思鳥兒!」
曹恩凡聽了最後幾個字,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停了步子,看看手裡的鳥兒,又回頭看看翹著腳的嚴天佐,略點點頭,繼續走了。
嚴天佐沒看清曹恩凡的點頭,卻仿佛看到他眼睛裡閃了閃,慢慢放下了腳跟。
靈境胡同他以前也總來,碰到了幾個熟人,一打聽就知道了康爺爺家是第幾個院兒。朱門青瓦,就算是不如從前康錫哩家的宅子,倒也稱得是上等的宅第了。叩了幾下門環,裡面問了聲「誰」。隔著厚重的門板,曹恩凡聽不清聲音,回了句:「我給您送籠子來了。」答完片刻,不見有人開門,他以為是康爺爺腿腳不靈便,索性自己伸手去推。剛挨上銅環,門吱呀一聲開了。門fèng漸漸敞開,一個高大的黑衣身影寸寸露了出來。曹恩凡順著那身筆挺制服往上看,肩頭有三星兩槓的肩章,再往上便是一張盈盈的笑臉,只是這笑掩不住那人本身橫生的氣魄。
「恩凡,好久不見了。」
曹恩凡腦子一懵下意識地用槍桿拄了地面,暗暗撐著自己,抬頭淡淡笑道:「童大哥啊。」
「進來吧。」童飛接過了他手裡的籠子瞧了瞧,把曹恩凡讓了進去,看他額頭已經滲出汗,輕輕笑了笑,「怎麼還拿著槍?」
曹恩凡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張口胡謅了句:「槍也壞了,和鳥籠一起找人修的。」
其實,童飛這天剛一來他康爺爺這裡,就把他姥爺里里外外盤問了個遍,早已弄清楚了白天在集寶齋碰到的那人是曹恩凡的朋友。只不過那人油腔滑調,實在不像是曹恩凡會去結交的人。聽說曹恩凡會來送籠子,他便故意拖著沒走,如今還真叫他等著了。本想伺機問問曹恩凡那人的事情,可見他這般扯謊定是有隱情,也不戳破,閉了大門,與他並肩往影壁後面走。
「我姥爺在東屋裡了,咱先去北屋坐著。」曹恩凡點頭,把槍立在門口,抬腿跨進了北屋。童飛把鳥籠掛在斜伸進廊下的桂花樹枝上,逗了逗鳥兒說,「這兩隻鳥兒好看,可惜我姥爺不喜歡聽鳥兒叫,麻煩你費心了。」
曹恩凡在屋裡望著,看那桂樹長得旁逸斜出,兩隻鳥兒在籠中蹦蹦噠噠,甚是生機盎然,由此想到了自家院子的蕭索,搖搖頭說:「我忘了這事兒了。」
「兩三年沒見了,忘了正常。他不喜歡我拿走養。」
想起嚴天佐的百般囑託,曹恩凡忙道:「童大哥你這麼忙,哪有時間照顧鳥兒,我倒是不嫌吵,還想著康爺爺要是不喜歡,我繼續養呢。」
童飛回身看看他,笑道:「你喜歡的話,我就不奪愛了。」緩步走到他身前,端詳著曹恩凡垂目的樣子,「你童大哥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先緊著你的。」
曹恩凡倉皇抬眼,只覺著自己全然被看進了童飛那雙含笑的眼中。
「哎喲!恩凡來了!」
他這才分出神,從童飛的目光中逃出來,起身迎了康爺爺進北屋。
「籠子給您修好了。」
康爺爺眯著眼睛往廊下看,滿口稱讚道:「好好好!謝謝你了。」
「您客氣。」
「哼,比那小子強多了!」康爺爺揮手指站在廊下的童飛,「你這個親外孫子,還不如我們這世交家的孩子呢!」
「是,鄂托家人人都是巴圖魯。」童飛哄孩子似地軟頂了一句,「我去給你們倒茶。」
「不必了,我這就走。」曹恩凡起身,被康爺爺一把拉住,「再陪我坐會兒,好不容易才又碰見你。你跟你童大哥也有日子沒見了吧。」
童飛接話道:「自打六叔病故,接著我做了巡警總隊長,就再沒見過了。」
「那倆人還不多聊聊。」康爺爺呵呵笑著,突然疾言厲色對著童飛,「可是你小子給我記住了,不許打鄂托家人的主意!」
童飛沒轍地笑著看了一眼自己的姥爺,又轉頭盯著曹恩凡。康爺爺渾然不覺地拉過曹恩凡的手:「我們恩凡這一表人才,能文能武的,可得好好成家立業,重振我們滿人的威風啊。」
跟老輩兒人說,總是三兩句就轉到這兒。曹恩凡無奈搖頭,自己如今的境況,談什麼成家立業啊。
屋外兩隻鳥爭相叫了幾聲,曹恩凡想起嚴天佐告訴他,這鳥兒叫相思,分開了可憐,還是在一起好。檐外天色已經青灰,說了放下籠子就走,不想又多說了幾句話,曹恩凡抽回了手,跟康爺爺說:「謝謝您惦記著。我實在是要走了。」
康爺爺見留不住,招呼童飛去送送。童飛過來扶著他的肩,柔聲道:「康錫哩家大爺爺要我送,我可是不敢不送。」
曹恩凡借著去拿槍的空,甩開了他的手,說:「那鳥兒……」
童飛沒想到他是真心記掛那兩隻鳥,只好找了康爺爺不在意的一個鳥籠,把兩隻鳥裝了,替他拎上。
他本以為童飛送到門口便會留步,誰知他一路送到了兵馬司胡同兒這邊。童飛走的極慢,曹恩凡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走三步退兩步。很近的一段路,生生走了一個小時。天色越來越暗,顆顆星斗在薄薄的雲層後明滅。曹恩凡不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想說。
他並不討厭童飛,甚至那晚之前他是崇拜他的。童大哥高大、英俊、有本事,就連家世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皇族出身,滿洲鑲黃旗佟佳氏。如今雖改天換地,是民國了,可滿洲皇族骨子的倨傲還在,童飛更是不掩這份傲氣,而這一切他曹恩凡都沒有。
然而僅是崇拜,似乎沒別的了。縱是那次即將逾矩的親近,除了讓曹恩凡知道他對男人有反應外,也並沒有想和童大哥怎樣。他只是和童飛一樣的人,童飛或許相中了他,但他卻沒有。童飛還是自小看他長大的那個哥哥。
「這些日子,新交了什麼朋友麼?」
「嗯?」曹恩凡沒想到他居然問了這麼一句,對上童飛的眼睛,對方還在等答案。他低頭忖著,想到了嚴天佐,但是又不想張口提他,說出這人來,似乎就會有什麼秘密隨著一起溜出來讓旁人知道。之後他想到了章晉平,這也不能說,賣藝的事還是能不說就先不說。這麼一來,他只能搖搖頭說:「沒有。」
童飛不知緣由,卻知他是打算一直瞞下去了,沒再說話,閒步往前走。
「童大哥,留步吧,你再回去該不好走了。」
「我現在雖然不巡邏了,可是路還記得清。自打你出生我三天兩頭往這跑,最近不怎麼來也不至於就不認識了。」
「真不用了,再說康爺爺還等著你呢,已經送出這麼遠了,再送我過意不去了。」
童飛見他面露難色,是真心不想自己送了,笑笑說:「那好,回頭有空我來看你。」
曹恩凡應付地點點頭:「謝謝童大哥了。」轉身要走,又被叫住。
「恩凡,你那朋友我今兒在集寶齋見到了。你這槍我剛看了也不像修過的。」
曹恩凡身子停滯,悟到童飛已經知道了許多,卻猜不出此時他想說什麼,只好回身,等他後話。
「那人來北平幹什麼,你最好問清楚,沒事少跟他攪在一起,你們不同路。」
曹恩凡想問一句此話怎講,卻是不願再同他多說,便隨口應了,轉身往家走。進了門,他看看手裡槍和鳥兒,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不同路不清楚,可嚴天佐,他是個不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