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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什麼惡人?」

    嚴天佐看章晉平一副很是走心的樣子,旁邊的曹恩凡卻仍舊不動聲色,只是定定看著他,似乎也有些想知道下文。他卻明白不能再說了。一是後面的說辭他還沒想好;二則是,相識不久就把自己的事情和盤托出,倒叫人看著生疑,跟他帶著目的有意接近一樣。雖說事實確是如此。

    嚴天佐把剩下的半個餅塞進嘴裡,細嚼慢咽之後,毫不在意地說:「既然已經逃了出來,就不必再提了。總之有朝一日我還是要回上海東山再起的。」說完拎起酒壺,給三人都滿上,自己舉起酒杯先飲盡了。

    曹恩凡還是沒說話,端起酒杯也幹了。他察覺到章晉平明著看了他一眼,嚴天佐卻暗著看了他一眼。多年習武,感官自然是比常人敏銳,是以剛才說話間,他已經屢次察覺到嚴天佐暗暗看他,聯想起初見至此,那人各種殷勤舉動,心中不免泛起些波瀾。這樣的波瀾他已有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將杯子重放回桌上,嚴天佐又給他滿上,他牙齒不覺中咬緊了,似乎這樣便能讓心重歸止水,小心抬眼,卻正撞到嚴天佐笑嘻嘻看他的樣子,於是這牙也白咬了。

    吃過飯,天尚且還亮著。嚴天佐要送二人回去卻被一一回絕。行至天橋,三個人告別,朝三個方向走去。

    曹恩凡回到家,把槍擦乾淨,提著槍來到院中央耍了幾式便懶懶地練不下去了,回正堂把槍立好了,自去裡間躺了。

    他很久沒覺得這麼倦怠過了,心懶神乏什麼都不想干,進門後除了擦擦槍,水都沒去燒。他以為是喝了酒的緣故,也正是因為喝了酒,此時渴的厲害,便不得不起身去正堂,端了給康爺爺沏的那半壺涼茶,一口氣兒給自己灌了下去。涼茶到胃裡,激了熱酒,這點兒酒勁兒噌地竄了上來,他有些後悔吃飯時不多吃點東西,被嚴天佐和章晉平架著喝了那麼多。心口燒熱,他又猛喝了兩口涼茶。喝完,將茶壺「乓」地往桌上一墩,把旁邊茶杯里的茶震得溢了出來。

    康爺爺來時,他只拿了兩個茶杯出來,這剩下茶的一杯是嚴天佐的。他看著那隻杯子和那把空椅子,迷迷糊糊地想起來康爺爺拍桌子時,嚴天佐驚得差點把一杯茶灑了。後來他說了句什麼來著?曹恩凡抓起茶壺又灌了兩口。哦,他說「喜好男風古來有之」,且他還覺得那是雅興。想到這兒,那空椅子上好似又坐了個嚴天佐,正嬉皮笑臉地沖自己挑著眉毛。

    堂屋敞著門,秋風大大方方地吹了進來,像只大手往曹恩凡的臉蛋兒上一拍,便吹皺了他心中的一潭水。怎麼會說起男風這事兒呢?曹恩凡搖著頭往裡間走去,手摸著心口,直道自己不該喝這麼多。想上次心跳得這麼慌,還是好幾年前,見童大哥那晚。

    童大哥……

    想到這兒,他已歪到了床上,朦朦朧朧感到自己睡了,卻亂糟糟地想起了好多事情,像是夢,他卻知道那不是夢。而是他故意想變成南柯一夢的記憶。

    就是在自家的這座院子裡,父親病重,天早就黑透了,他自己一個人守在爐子前煎藥。童大哥忽然來了,說是剛換了崗,來看看他六叔。小藥爐在院角,他的手被童大哥握住,一起悠悠扇著爐火。握手變成了摟肩,摟肩變成了攬腰,接著他一個不穩就栽倒在童大哥的懷裡。

    夜空晴朗,像碎銀子灑在寶藍緞子上。童大哥穿著警察的制服,身上有塵土味兒,眼裡映著爐火和星光。他說,恩凡,你比小時候壯了,功夫應該是練得不錯吧。他又說,恩凡,你長得也比小時候俊了,一點兒都不想小丫頭了。

    那是曹恩凡第一次心慌,慌得厲害,藥味兒熏得他一陣陣頭暈。那是他童大哥,他能做什麼呢?他比自己大了八歲,小時候沒少讓他抱過,現在這麼抱著也沒什麼。

    最後,他還是一把推開了他。這氣氛不對,練武的人感覺都很靈敏。但他卻似乎對自己愚鈍,以至於直到那刻才覺出了自己的異樣。

    這幾年家裡變故大,他維持生計已是難題,自己的這點異樣早就不是他主要的顧慮了。可是如今來了個嚴天佐,一個羨慕他花槍使得好比楊六郎,卻說他眼睛比柴郡主還多情的人。他的異樣帶來了身體的異動。曹恩凡翻了個身,把被子往懷裡拽了拽,用力抱緊了。

    嚴天佐回到旅館房間,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天還沒黑,卻已經沒什麼精神了。他躺在床上,手撫摸著肚皮,笑著回味今兒這頓烤鴨。他是饜足,卻想到曹恩凡並沒有吃多少,惦記著他明日還要到天橋賣藝,竟是有點掛念起來。他起身喝了口水,望望外面天還算亮,尋思著要不要買點兒糕點什麼的給他送去,還未及細想,腦袋又疼了起來,乾脆躺回了床上。管他餓不餓呢,誰讓他美味當前卻不知享用?他要是實在沒力氣賣藝,早上給送早飯也是一樣的。嚴天佐帶著笑意閉了眼睛休息,並未覺得自己這份掛念來得蹊蹺。

    半晌,他忽然垂了嘴角嘆了口氣,再睜開眼,已經月上東山,思緒隨著月光飄了起來:他是滿人,也算是前朝的皇親國戚,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比起自己那點子不堪的勾當,他身上好像更有些有意思的事情。

    ☆、細看他好人才相貌堂堂

    作者有話要說:  病還沒全好,但總算能更新了。。。然而都是胡話

    嚴天佐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他騰地坐起來,像有什麼要緊事催他一樣,心跳如擂鼓。他摸著胸口喘了一陣兒,細想想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慢悠悠地起床收拾,往天橋這邊來了。

    路上經過了正明齋,才想起他原是一直惦記著怕曹恩凡昨晚沒吃飽這事兒,於是腳底下一拐就進了店。他想著曹恩凡是滿人,特意要了幾塊薩其馬,他自己偏愛杏仁,便又要了幾兩杏仁乾糧,拿油紙包好了,一路揣著到了天橋。

    曹恩凡也迷迷瞪瞪地睡過了,喝了口隔夜的涼茶就跑了出來,這會兒剛跟章晉平兩人把兵器架子擺好,正拿著大刀活動筋骨。轉身看到嚴天佐連跑帶顛兒地過來,手一抖,身上招式就走了形,慌忙中收了手,佯裝沒看到來人,去放了刀。

    「嚴兄弟!」章晉平倒是熱情地招呼了他,放下了手上的大旗,迎了上來。

    嚴天佐拍拍章晉平肩膀,笑笑說:「哎呀,都說了,叫我天佐就好了。」

    章晉平頗不好意思地答道:「好。那你就叫我虎子吧。」

    嚴天佐挑了下眉毛:「虎子?對,你比我小一歲,是屬虎。」

    「是是,就是因為屬虎,爹媽才給起了這麼個名兒。」

    「你叫我天佐,我叫你虎子,這聽著才親近呢。」

    曹恩凡背對著他倆,兩手在幾樣兵器上來回摸著,聽倆人聊得熱絡,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是嫌嚴天佐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呢?還是覺著虎子前後不一,見人給點好處就湊到人家腳邊兒去了?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總之他現在身子僵著,不願意回身看,卻又支著耳朵聽,自己跟自己原地較勁。

    「給你這個!」

    曹恩凡正摩挲著他的槍桿,忽地一個油紙包從身後躥了出來。他順著油紙包往上看,看到嚴天佐被掩在帽檐下的笑臉,渾身都頓住了。

    嚴天佐看他盯著自己不動,以為自己遞個東西就把他嚇著了。「怎麼了?你別這麼看著我!」是呀,可別這麼看著他。嚴天佐只要一被曹恩凡這麼盯住了,就止不住地有點眼花,有點頭暈。「怕你昨天沒吃飽,給你帶的正明齋的薩其馬。」他拉過曹恩凡的手,把油紙包往他手裡一塞,就閃開了。

    曹恩凡看著手裡的東西,還是有些晃神,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嚴天佐帶給他的吃的,他回頭對嚴天佐說了聲謝謝,接著問:「你吃早飯了沒?」

    「還沒。」嚴天佐往前走了兩步,指著油紙包說,「這裡面也有我想吃的。」

    「那就一起吃吧。」

    曹恩凡拎了兩個馬扎兒過來,章晉平直接坐在了旁邊石墩子上。三個打扮截然不同的人,湊在剛剛開始喧囂的天橋的一角兒,守著一個小油紙包吃了起來。

    曹恩凡看著瑩亮的薩其馬,嘴角忍不住地浮起了笑意。這是他們滿人的食物,嚴天佐會選它可能只是因為這是正明齋的招牌,抑或僅僅是店裡夥計的推薦,但是他還是覺得很窩心。一個南邊來的人,認識他也就十幾日,前一晚明明是他做東,卻還擔心自己沒吃飽,一大早就買來了合他口味的食物,巴巴地給送來。曹恩凡想,哪怕這一切都是他的無心之舉,也是難得了。想著,他抬頭去看嚴天佐。

    嚴天佐感到他的目光,沖他笑笑說:「薩其馬好吃嗎?聽說你們滿人最喜歡這個。」

    曹恩凡像是被毒辣辣的日頭可勁兒地曬了一下,從內到外都烘熱了。他竟然不是無心的。曹恩凡趕緊埋了頭,答應了一聲,這心慌又來了。

    吃完了東西,嚴天佐識趣地退到了一邊,省得礙事。章晉平敲起小鑼兒,曹恩凡揮舞起紅纓槍,今天的買賣又開始了。只是曹恩凡舞著槍,總感到身上一陣陣的不得勁兒,運氣不暢快,像是筋脈不通。每一轉身,瞥到嚴天佐在一旁看他,他就心生羞愧,仿佛昨天以前的賣藝是光明正大的營生,今天的賣藝就成了光天化日之下丟人現眼。他也搞不清這一天之間到底是什麼讓自己有了這種變化,只覺得,不能讓嚴天佐這麼看著他,在那人面前賣藝,他已經不好意思了。

    一套槍耍完,嚴天佐頭一個兒往地上扔錢。這一下子讓曹恩凡更覺得沒臉了。他急走兩步到了嚴天佐面前,低聲說:「你這是幹什麼?」

    「給錢啊!」

    曹恩凡彎腰拾起了嚴天佐的錢,塞回他手裡,說:「既然是交了朋友,自然是不必了。已經吃過你的喝過你的了,難道還要讓你養著嗎?」

    嚴天佐知道曹恩凡很是拿這些當回事兒,就順著他的意思把錢放回了口袋,「其實沒關係,你權當是我幫你們帶人氣兒。等旁的人都給完錢了你再還我也行,幹嘛非要現在就給我?」

    曹恩凡四下看看,果然在嚴天佐扔下錢後,給錢的人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心知他說的也沒錯,是自己太在意了。可仍是不能由著他,於是去兵器架子後面取了康爺爺的鳥籠子過來。

    「你今天閒著呢?」

    嚴天佐看著曹恩凡手上的鳥籠子,隨口應了一聲。

    「那正好,我今天出來的急,沒來得及去琉璃廠那邊給康爺爺修這籠子。本來是想收了攤晚上再去的,既然你閒著沒事,就幫我跑一趟,成麼?」說著,曹恩凡把鳥兒籠子朝嚴天佐舉了舉。

    這是不成也得成的意思了。嚴天佐把籠子接過來,拎到眼前轉著圈兒的看。這事倒是也簡單,反正自己確實也沒什麼事,跑一趟就跑一趟。

    「成啊。」

    「那謝謝你了。到了琉璃廠,找一家叫集寶齋的古玩店,康爺爺的玩意兒大多都是那家老闆幫忙淘換的,這東西估計也是。」

    嚴天佐一邊點頭答應著,一邊嘟囔著店鋪字號,轉身走了。曹恩凡看著他拎著鳥兒籠子出了人堆兒,直到再也望不見人影兒,才鬆了口氣兒。

    集寶齋不難找,在琉璃廠兒算是個大門面了。嚴天佐對古董字畫向來不感興趣,因此看著四壁掛滿的名作,多寶格上陳列著的珍奇也無動於衷,一心只想問問掌柜的,這鳥兒籠子還能不能修。

    掌柜的三十來歲,留著鬍子,從嚴天佐手裡接過鳥兒籠子,手把著仔細看了看,說:「能修,不過要把整個籠子拆了,找到合適的材料,替換了現在折了的這根,再重新裝好才行。」

    「大概要多久?」

    「我倒是能找到手巧還麻利的工匠,可是全弄好了,也得幾個時辰。這籠子看來年頭兒不短了呢。」

    「聽說有三十年了。」嚴天佐喝了口掌柜的給他沏的茶,看著湛青的茶葉在青花蓋碗兒里打轉兒,想起了昨日在曹恩凡家喝茶的情景。

    「掌柜的!」這聲從門外傳來,洪亮且氣勢十足,親熱中又有威嚴。

    嚴天佐偏了偏頭,見一個高大身影背著光跨進了門,等那人站定,他才看清這原來是個警察。

    掌柜的早就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地道:「童隊長!您今兒怎麼得空來小店了?」說著搬了圈椅,又趕緊給沏了茶。

    嚴天佐一聽稱呼,便順著剛才的思緒想到了康爺爺的外孫子,曹恩凡口中的「童大哥」。都姓童不說,還都是警察,看年齡也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那人掃了一眼嚴天佐,就如同掃到這店裡隨便一件東西似的毫不在意,他坐定之後摘了帽子。嚴天佐見他身著警察制服,散發著英武的氣度,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唯獨那被帽子壓塌了的頭髮顯得滑稽,嚴天佐看著忍不住想笑。那人似乎也覺出頭頂上的彆扭,便伸手撥弄了短髮,這下頭髮蓬鬆了,自然地形成了三七分。嚴天佐再看過去,發現這人長得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了。

    那人喝了口熱茶,跟掌柜的說:「現在不太平,我哪有什麼閒工夫。今兒是順路了,過來問你個事兒。前一陣兒給我姥爺搬家,他亂七八糟東西太多了,我一不小心把他湘妃竹的鳥兒籠子給摔壞了,你能找人給修修嗎?」

    說到這兒,掌柜的不由得往櫃檯上的那個鳥兒籠子看了過去。嚴天佐這下確認這警察就是康爺爺的外孫子童飛,那個喜歡「玩兒男人」的人。

    掌柜的沒答話,童飛便抬頭順著他的目光也朝櫃檯看過去。他見了那個鳥兒籠子,便起身走了過去:「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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