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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上海?」

    「嗯。」

    「可聽著嚴兄並沒有上海口音,聽著還有些北京腔。」

    聽到這句,嚴天佐忽然樂得燦爛:「真的真的?聽著真有北京腔?」

    曹恩凡點點頭:「所以,即便知道你是外地來的,也並沒想到是南邊兒。」

    嚴天佐直起腰杆子,難掩得意之色:「這可是我天天泡戲園子,跟戲台上的角兒們學來的。」

    這便解釋了他說話拿腔拿調的原因,曹恩凡隨口應了句:「難怪。」

    「難怪什麼?」

    「沒什麼。」

    嚴天佐不虞有他,接著說:「我本來就不是上海人,這些年也不想學上海話。自打幾年前,在杜先生堂會……」及時停下了話頭,嚴天佐發覺自己得意過了頭,再說要把身份露出來了,便立刻止住了嘴。

    「怎麼了?」曹恩凡聽到他話說一半突然啞了,以為他碰到了什麼。

    「沒事。」嚴天佐趕緊把話頭轉開,「是不是快到了?」

    「嗯,進了胡同兒,第五個院兒。」

    嚴天佐見曹恩凡並未注意他岔開話題的生硬舉動,小心地舒了口氣。他雖不清楚杜先生在北平的名聲,卻也不敢隨便提他,畢竟那是叱吒江湖的上海聞人。不過要說起來,他會愛上京戲還確實是蒙幸於杜先生。五年前,杜氏祠堂落成,他得了便宜,蹭了三天的大戲看,名角集萃,好戲紛呈,此盛況絕對空前絕後。自那以後,他便沉迷於那三五步即可行遍的天下里、真人作假的戲台中了。如今回想起那幾日的排場,說是舉國歡慶都不為過。黨國上下,送匾的送匾,致辭的致辭,列席的列席。所謂「榮宗耀祖」、「光耀門楣」,做到極致不過就是杜先生這樣了,以至於沒人還敢記得他的出身。只是杜先生不會知道在堂會的角落裡,還有他這麼一隻小爬蟲。而嚴天佐自己也並不在意能不能入杜先生法眼,至少是不如他哥哥在意。

    到了曹恩凡家門口,他去開鎖,嚴天佐在旁邊等著,聽到一聲招呼,喊道「鄂托家六爺」,那聲音明顯中氣不足,卻透著誠心誠意的親熱勁兒。二人齊齊回頭,看到不遠處走來一個披散著白髮,身體佝僂,提著空鳥兒籠子的老人。

    曹恩凡狹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忽地把紅纓槍往嚴天佐懷裡一推,快步迎了上去,喚了聲:「康爺爺!」

    老人原地沒動,彎腰給曹恩凡打了個千兒。曹恩凡趕忙將他扶起來:「康爺爺,您看清了,我是恩凡,不是我爺爺。您跟我行禮,不是折我壽嘛。」

    康爺爺抬頭,仔細瞧了瞧眼前的年輕人,一拍腦門兒:「哎呦,是咱家小六爺啊!我是老眼昏花了。我還說呢,鄂托家老六怎麼也不見老呢?」

    曹恩凡攙著康爺爺往前走,笑笑說:「我爺爺四十多就沒了,您可不是見不著他老。他要是有您這麼硬朗的身板兒,那才是我們家的福氣呢。」

    康爺爺拍拍曹恩凡的手說:「當年別說你們家,就是兵馬司這一片兒上,就數你爺爺最精神!現在看看,你跟你爺爺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你爹都不行!」

    「我爹那是太胖了。」

    說話間走到了曹恩凡家門口兒,他看嚴天佐被晾在門口兒抱著他的槍,道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

    「喲,這兒還一位小爺哪!」

    「這位,」曹恩凡猶豫著,向嚴天佐瞟了一下,「這位,是我朋友。」

    「恩凡的朋友啊。」康爺爺說話間就要給嚴天佐作揖。

    嚴天佐也沒見過這麼大歲數的長輩跟自己行禮,手忙腳亂地把曹恩凡的槍立好,想學著康爺爺和曹恩凡的樣子也打個千兒,誠惶誠恐中搞不清是伸哪只手邁哪條腿,四肢怎麼擺都不是。曹恩凡看他一眼,趕快先去攔住了康爺爺,說道:「您別跟我們小輩兒的客氣了,快跟我進屋坐會兒吧。」說完,朝嚴天佐使了個眼色,自己去拿了槍。嚴天佐過來,倆人一左一右扶了康爺爺進門。

    「這位小爺長得也好,這身材樣貌,要是再會點兒功夫,早年間一準兒能進御林軍。」

    「爺爺,您真好眼力,我還真會功夫呢!」嚴天佐可是得意,完全沒留意曹恩凡睥睨的眼神。

    「就是啊,你這身洋人打扮,我看不慣!」老人家搖著頭,滿臉的不屑,「光緒帝當初要是不搞這些個洋玩意兒,大清也不至於沒了。」

    曹恩凡和嚴天佐對視一眼,沒有接話。

    將康爺爺扶到正堂坐了,曹恩凡把他的鳥兒籠子放到了桌子上,自己去立好了槍,又回來給他倒上水。嚴天佐圍著屋子上下打量,還朝裡間張望,曹恩凡叫了他一聲,才覺得自己略失禮,回到桌旁陪著康爺爺坐下了。

    「哎,還是你這老院子好。」

    「也不能算老,四十多年而已。光緒年間搬來的。」

    「比我強,我現在連個家都沒了。」

    「怎麼呢,康爺爺?您現在住哪了?幾位叔叔呢?」

    「兒子孫子把老宅子賣了,全都出關去滿洲了。給我買了靈境胡同兒的宅子,外孫子偶爾來看看我。」

    「童大哥?」

    「對,就是童飛那小子。」康爺爺沒來由地嘆了口氣道,「這小子,在警察局裡,別的不學,學會玩兒男人了!真是丟了我們康錫哩家的臉!」跟著,他顫顫巍巍地拍了下桌子。

    曹恩凡聽得心口一震,下意識地去看了嚴天佐。那人喝著茶也被康爺爺嚇了一跳,卻放下茶杯笑嘻嘻地說:「這有什麼了?喜好男風古來有之,我看還是雅興呢!」說完抬頭沖曹恩凡挑了下眉毛。

    曹恩凡又是一驚,刷地紅了臉,低頭用袖子去抹剛才康爺爺拍桌時濺出來的水漬,接著連忙轉移了話題:「您怎麼不跟著去滿洲?」

    康爺爺喝了口水,一肚子怨氣兒地「哼」了一聲,說:「幾百年前咱們老祖宗打進關,就是不想再回去,我才不想如今灰頭土臉地再回關外。我是京城生京城長的,死也不離開皇城根兒!」

    曹恩凡怕觸動老人家傷心事兒,又給添了熱水,安撫他喝口茶再說。

    「您這現在是要幹什麼去?」

    康爺爺一拍腦門兒:「差點兒忘了,趕緊的趕緊的。」說著,拎了鳥兒籠子就要起身。

    曹恩凡按住他說:「是這鳥兒籠子的事兒?」

    「對對對。我這三十年的湘妃竹鳥籠子,搬家的時候讓童飛那小子給我碰壞了,我這要去琉璃廠兒看看誰能給我修修。一跟你聊,就給忘了。」

    「這兒離琉璃廠多遠?」嚴天佐插話進來。

    曹恩凡答道:「不近呢。」轉頭又對康爺爺說,「康爺爺,這一趟也可是不近呢,您要是放心,就把這鳥兒籠子放我這兒,我明兒去琉璃廠,找人給您收拾好了,晚上送到您府上,您看成嗎?」

    「那可倒好!省的我這老胳膊老腿兒跑了。我那外孫子要是有你這麼細的心就好了!」康爺爺拉過曹恩凡的手,拍了又拍,好一陣兒才放下。

    又閒聊了一回兒,曹恩凡才把康爺爺送走,回身看嚴天佐倚在他家院子門口。

    「站這兒幹什麼?」

    「我看他家這好男風是遺傳吧。那老頭兒拉著你的手摸得還真帶勁!他是不是年輕時就惦記著你爺爺呢!」

    「別胡說!快進屋!」

    曹恩凡抬腿往屋裡邁,嚴天佐攔下他說:「別進去了,咱們該吃晚飯了,讓這老頭兒耽誤這麼久呢。」

    「好,那你出來,讓我把門鎖上。」

    嚴天佐邁出門檻看曹恩凡慢慢鎖門,他一舉一動也跟練功夫似的那麼一絲不苟。「你家裡排老六?」

    曹恩凡搖搖頭:「爺爺那輩兒的大排行了,後來人丁不旺,哪兒還有這麼多兄弟,只是個稱呼罷了。」

    「原來還是六郎呢。」嚴天佐調笑著,想起那日看的《狀元媒》,張口便唱起了那名段的頭一句:「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他邊唱邊學著那柴郡主的做派,抬手低眉,擺腰屈膝。

    曹恩凡掛好門鎖,負手看他惺惺作態,笑道:「我說你練起功夫怎麼氣虛無力的,原來是總學女人。」

    嚴天佐收了姿態站好,訕訕地說:「這是美你懂不懂?」

    「我不總看戲,還真是不懂。」

    嚴天佐笑著繞到他眼前說:「你該去看看,那楊六郎也是使槍的高手!還有那柴郡主,真是個生了玲瓏心的美人兒!不過……」話說一半,他盯著曹恩凡的眼睛不動了。

    「怎麼?」曹恩凡被盯得發慌,臉上也越來越熱。

    嚴天佐嬉笑的表情不再,柔聲道:「不過,你這雙眼睛,比柴郡主還要流轉多情。」

    曹恩凡負著手,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對上了他的眼睛。二人一時都沒舉動。

    「沒正行!」曹恩凡發覺自己臉上燒的厲害,才回過神來,低頭把嚴天佐從身前撥開。「還去不去吃飯了?」

    嚴天佐被推得一個踉蹌,轉身才見曹恩凡已經走出幾步遠了,緊追兩步,湊到他身邊說:「去去去。」

    ☆、這樁事悶得我柔腸百轉

    嚴天佐拉著曹恩凡在胡同兒口叫了輛黃包車,先去天橋接了章晉平。兩個大男人雖說都不胖,但坐在一輛車上還是有些逼仄。曹恩凡跟人擠著十分彆扭,便朝外側蹭了幾下。嚴天佐注意到,伸手從身後攬住了他,往自己身上抱,發覺他輕輕掙著,又加了把力,看著前方笑笑說:「你是輕功也很好,想要半個身子飛到車外面表演給我看嗎?」他感到曹恩凡盯著他看,反而更想玩笑,「耍把式也等等,這還沒到天橋呢!」曹恩凡被他說得無話,只得掰開他的手,安安生生地坐好了。

    見到章晉平,嚴天佐又單獨給他叫了輛車。章晉平長這麼大這是第二次坐洋車,頭一次還是和曹恩凡一道坐的。那回他被腐壞的旗杆子戳掉了胳膊上的一塊肉,曹恩凡叫了輛車拉著他趕緊去醫院包紮打針,他還埋怨了曹恩凡好一陣兒呢,說他不知道節儉。那天光顧著疼,沒來得及感受坐車的滋味,如今他一個人坐著一輛車,還真找到點兒上等人的感覺。可是一抬頭,他看到前面那輛車上,一個西裝禮帽,一個暗色長衫,兩人都是清秀挺拔的樣貌,再低頭看看自己,才覺得人家才應該是上等人,自己不過就是個賣藝的。

    兩輛車三個人,一路朝前門跑去。嚴天佐說是請別人吃飯,心裡卻惦記著自己一直以來想吃的全聚德,便也沒問另外兩人的意見自己做了主。

    三人在店內坐定了,嚴天佐照著招牌菜色點了幾樣,點完了才想起問問別人意見。曹恩凡於吃上並不講究,也不是嘴饞的人,搖搖頭說:「你點的這幾樣就好。」全聚德他小時候是來過幾次的,那時家道已不算殷實,為數不多的那幾次光顧,還是他爹為了招待他師父。章晉平從沒來過正經飯店,眼下端坐著,手腳都不知怎麼擺放,聽嚴天佐叫他點菜,慌忙說不必了。

    等菜的工夫,嚴天佐說了自己從上海來,之後三人互相報了年齡。嚴天佐二十三歲,居然比章晉平還大一歲,曹恩凡最小,剛剛周歲滿二十。曹恩凡先是沒想到他最年長,跟著笑笑,心想,這人是真沒什麼年長之人的樣子。章晉平抱拳道:「那我們倆得叫聲嚴兄了。」嚴天佐笑笑:「不必客氣,叫我天佐就好了。」

    倒是酒菜上來,幾個人動了筷子後,氣氛漸漸鬆弛了下來。席間,嚴天佐看著師傅片鴨子,心想這招兒要是拿到天橋兒賣藝也不錯,只是估計賺不上來鴨子錢。

    章晉平端起酒杯向嚴天佐敬了一杯,問道:「嚴兄弟來北平為了什麼事?」

    嚴天佐手裡正撕著春餅,準備卷鴨子,聽到這麼一問,心裡暗自叫了聲「好」。終於是有人問到點子上了。只不過他一直等著曹恩凡問,那人卻自顧自慢慢喝酒吃菜,並沒有想要過多閒話的意思,話題說到曹恩凡自己身上,他才偶爾答應幾句。

    要緊的話還是要對著重要的人說的,嚴天佐並不想讓章晉平知道太多,倒不是瞧不起他,還是之前的計較,他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既然說到這兒了,不如賣個關子,在曹恩凡心中先種下些疑竇,之後行事也有個緣由。

    一瞬閃過這些盤算,嚴天佐停下卷鴨子的動作,裝腔作勢地嘆了口氣:「哎,一言難盡啊!」這一聲起頭,他忽地戲癮犯了,右手哆哆嗦嗦地伸出兩指,把對面的章晉平唬得一愣。

    「你直說就好。」

    曹恩凡淡然說了一句,嚴天佐的手停在半空,臉上表情也僵住了,轉頭看曹恩凡,他正平靜地看著自己。嚴天佐一時尷尬,清了清嗓子,又扶了扶領帶,說:「這趟北上,我算是逃難來了。」

    「怎麼,上海那麼富庶的地方,也鬧饑荒了?」章晉平問。

    嚴天佐擺擺手:「不是。」然後又把春餅拿起來接著卷。

    「那是逃的什麼難?」

    嚴天佐看著手裡的春餅,餅里的鴨子肉,皮棕紅泛著油光,肉白潤纖維彈韌,只想一口吞下去,竟走神忘了答話,好像剛在那滿腹冤讎的人不是他。

    「嚴兄弟?」

    「啊?」嚴天佐剛把鴨子送到嘴邊,就被章晉平叫住。

    「既不是饑荒,來北平逃什麼難?」

    嚴天佐趕緊先吃了口鴨子,心裡讚嘆,真是人間美味!又喝了口酒,才道:「咳,得罪了惡人,不得已才來北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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