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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哥哥有時間查得出來誰是混入青幫的革命黨,倒不如花些精力把碼頭的生意做好。這麼亂的世道,還是多賺些錢實在些。成為誰的心腹,有多高的地位,都不如有一日快活一日,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升官圖》也不過就是戲裡唱唱而已,況且他們八爺又怎能和八賢王相比。
胡思亂想間,這齣戲完了。休息了十幾分鐘,《狀元媒》開演。
戲中的柴郡主身段兒風流,唱腔甜潤,雙眸顧盼生情,看得嚴天佐那叫一個如痴如醉,尋思著若是此生能得此一佳偶,真是不枉人間走一遭了。待柴郡主憶起那日陣前與楊六郎的相逢時,更是小兒女姿態盡顯。想那年輕將軍英姿勃發,驍勇善戰,花槍使得如蛟龍出海……嚴天佐不禁閉著眼睛隨唱腔在腦中描摹,出現的畫面卻幕幕皆是那個舞槍的人。他猛睜開眼,看台上的正旦抖著水袖嬌羞掩面,自己竟不覺間也跟著臉紅了。
☆、我與他怎交言令人彷徨
之後接連幾日,嚴天佐都是中午去天橋,看那人舞一套槍,丟一塊便走。下午到處逛逛,看哪個戲園子晚上的戲好就買票,晚上聽戲。一天天倒是落得個逍遙自在,偶然想起哥哥交代的事情,也儘量不去細琢磨,顧著眼前的樂呵要緊。
他是不在意,可把曹恩凡弄慌了神。這每天一塊錢,他是什麼意思?曹恩凡自然不是跟錢過不去,可是這大把撒錢必然有問題,就算是想答謝自己,也沒必要每天扔了錢就走。誰謝謝別人不得近前說兩句客氣話啊?前兩次,曹恩凡想跟他說話,可那人不給機會,轉身走的比誰都快,之後他就有點賭氣了,你不說話我也不說。只是這樣下去,什麼時候算是個頭兒?
章晉平也覺出不對勁兒了,看那人今天又是給了錢就走,沒忍住問曹恩凡:「小曹,你一定得問問那人,他這是要圖咱們點什麼呢?」
「咱們兩個窮光蛋,他有什麼可圖的?」
章晉平搖搖頭說:「這可說不好。要不你說,他這是個什麼意思?」
曹恩凡收拾著東西,手中停了下來,搖搖頭說:「嗨,虎子哥,你別想了,我也不知道。實在是納悶兒,明兒個問問他就結了。」
前幾次,他和虎子為了分這一塊錢,還特意去買點東西換成零的。之後既然每天都有,二人乾脆今天這個是你的,明天那個是我的,省的去換零錢了。今天這一塊錢恰好趕上是曹恩凡的,他把這一塊錢揣進錢袋子放好,心裡也想,明天一定問個明白。若是他想的還是報恩,就告訴他多大的恩情也還完了,該忙什麼趕緊去忙什麼吧。
嚴天佐當天確實有件事要趕緊辦,下午就去買了筆紙。到北平也七八天了,之前一味地逃避現實自己混玩兒,現在也該給哥哥報個平安了。不過他不想拍電報,太快讓他哥知道他在哪,估計很快就會來催他了,於是提起了多年沒碰過的筆,給他哥哥寫了封書信。且他留了個心眼,行文中先詳細敘述了北平的風貌和見聞,另外只說還沒和通州這邊的堂口接上頭,要再等些時日,自己一切都好,最後並沒有留下現住的地址。封好了信,高高興興地去郵局寄了。回來路上,手裡掂著買郵票找回的零錢,嚴天佐琢磨著,也該到時候跟那舞槍的露露真身了。只是今天不行,晚上的《龍鳳閣》不能耽誤。
次日將近正午時分,秋日高掛,晴朗慡利。曹恩凡照常舞著槍,轉身間,一眼看到那個一身西裝的人從人群後面擠到頭一排,心道一聲:倒是準時。接著身形一擰,一招「夜叉探海」鬆了腕力,紅纓槍矯若飛龍,槍尖堪堪擦著那人的帽檐扎去。圍觀人群大嘩,卻一時誰都沒敢動,待到那槍噌啷啷落地,眾人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皆是又驚又懼。脾氣好的便散去,脾氣差的便破口大罵。章晉平嚇得緊忙閃到曹恩凡身前,作揖賠罪,好話說盡。
嚴天佐嚇得腿軟,卻因著自己也曾刀光劍影拼殺過,到底留了份從容態度在表面,是以看不出他當下有多後怕,仍舊抱著臂,只眄睇了一眼那躺在他腳邊的紅纓槍。
見險些被搶扎的正主並未起急,旁人也不好過分糾纏,不多時便散盡了。章晉平憤懣地埋怨了一句:「你也太不小心了!上次揚了人一身土,這次倒好,差點把人扎死!我還以為你多有準頭呢!」
曹恩凡自是很有準頭的,不然稍有謬誤,槍尖可就不是擦著帽檐了,至少要廢掉那人一隻眼睛,可偏就不偏不倚地在他帽檐邊停下,帶得他帽子晃了晃而已。
「虎子哥,你別擔心,今天生意不做也不妨事,這位爺這幾天給的早夠養活咱倆一年了。」話雖是對章晉平說的,曹恩凡卻全然沒有看他,甚至連頭都沒偏一下,而是直直看著他嘴裡的「這位爺」。「你不是讓我問問嘛,我現在就去問個清楚。」
嚴天佐看眼前這倆賣藝的磨磨唧唧的,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這舞槍的人是故意把槍耍脫手,藉機挑釁,可是對方卻不知,嚴天佐要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別說這槍沒傷著他,就算傷著了,他也是轉頭就走的脾氣。只能說,他這招使得時機正巧,嚴天佐確實也想正經拜會他了。於是,他扶正帽子,往前走了兩步,笑笑說:「這位兄弟,不知道我怎麼惹你了,頭一天見,還為我挺身而出追了毛賊,今天怎麼就對我刀兵相向了?」
曹恩凡頭一次見他拎著行李,本料定他是外地人,也只那日說過兩句話,口音也沒注意,現在仔細聽來,他說話卻是北平口音,只是說不出的怪異,聽著拿腔拿調的。曹恩凡想了片刻才覺出他這腔調好像京戲念白,有點好笑。不過,他並未在口音這事兒上多糾結,便抱了一拳道:「一時失手,對不起了。」
「我看不像一時失手,應該是有話跟我說。」嚴天佐見對方心裡也有算計,乾脆順水推舟,只等著對方正中下懷。
曹恩凡見他明白,便也不遮掩,走過去撿起了自己的槍:「您這麼痛快,我就直說了。那天幫您追賊拿回箱子,不過是因為您是為了看我舞槍才被賊偷了的,我去捉賊是應當應分。後來您每日來捧場,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可您這每天一塊錢,我們哥兒倆確實有些受不起了。您要是還記著那天我幫了您,這幾天您賞臉給的錢我就收了,之後您也不用掛念著這點兒事了。我先謝過您了。」
嚴天佐看這人是把這點兒小事兒當事兒了,走過去拍了拍他肩,嘿嘿笑著說:「兄弟,看你說的,這麼一板一眼的,跟我唱《大保國》呢。多大點兒事兒啊,不就幾塊錢嗎,有什麼受得起受不起的。我是羨慕你好功夫,想跟你交個朋友,說不定能從你這兒把這套槍法學走呢。」
嚴天佐隨口一說,卻不知道碰了曹恩凡的禁忌。別的都好說,這套槍法是萬萬不能隨便傳授於人的。這些日子出來賣藝,曹恩凡都是挑著其他槍術套路中也有的招數耍出來,並且每招都做了精簡,從未以全部面貌示人。這人要是因為看上了自己的槍法才這樣大手大腳施與錢財,那這個朋友可不能交。
曹恩凡忙擺了擺手:「爺,您太抬舉我了,我這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沒有什麼好學的。要是想學好功夫,這天橋有的是高人,您再去踅摸踅摸吧。」
嚴天佐當然是沒看出來曹恩凡的顧忌,兀自笑嘻嘻地走到了兵器架子前,把外套和帽子掛在了立在一端的旗杆上。他看來看去,挑了自己曾經碰過一點兒的大刀,一拿還拿了兩把出來,握在兩手中掂量著。
「沒關係,你不教我也沒事兒,好歹指點我兩招。」嚴天佐端著刀,走到曹恩凡面前,兩人隔著三五步的距離。
曹恩凡搖搖頭,心想這人真是無理取鬧,只好無奈地勸了句:「爺,您別鬧了。」
嚴天佐不理會他說了什麼,只道:「我叫嚴天佐,你別再叫我『爺』了。」看曹恩凡握著槍嘆氣,笑著問:「你呢,你叫什麼?」
曹恩凡敷衍地抱拳道:「曹恩凡。」
「好,曹兄弟,那咱們來過兩招吧!」嚴天佐說著,雙刀一揮便朝曹恩凡砍了過來。
曹恩凡一看便知,這人哪會使什麼雙刀,稍練過幾年拳法罷了,也甚是不精,與他這童子功實在沒得可比,於是極為懈怠地應了幾招。
嚴天佐自知技不如人,因此口上僅以討教為名,便不會太丟面子。他也看出曹恩凡仁厚,普通過招必然會處處小心別傷到他,這樣一來,反而嚴天佐招招使得無所顧忌,雙刀玩兒了個痛快。
剛才曹恩凡失手一槍,嚇跑了圍觀眾人。嚴天佐和曹恩凡這一開打,又把好多人給吸引回來了,漸漸又圍成了圈兒。還有人議論著:「你看,他剛才差點把這人扎了,沒想到人家也是練家子吧,找他玩命來了。」另有人說:「我看不像,這倆人打的比戲台上還安生和氣,哪像玩命呢?我看著,倒像扈三娘捉王英呢!」一開始說話的還不服:「那這能打起來,說明這差點挨槍扎的也不是好惹的!」
章晉平之前看他倆你來我往的,本還想勸勸。他雖是怕嚴天佐每日撒錢別有居心,但也不至於就跟曹恩凡說的那麼絕情,再不想往來似的。只是看那二人沒一個想問問他的意思,就沒插話。這下倆人動起手來,也不明白是怎麼個情況,倒是重新招來了好多看客。章晉平一看自己也別閒著,拿起小鑼兒,吆喝著敲了起來。
過招的兩人被小鑼兒敲得一陣分神。曹恩凡忽然有些愧疚,居然拉上嚴天佐一起賣起藝來了!眼前嚴天佐雙刀接連下劈,曹恩凡使出「金簪撥燈」應下雙刀,順勢一旋,將嚴天佐帶進身前,說了句:「停手吧!」
嚴天佐正對上曹恩凡雙眼,看他眼中明顯倦怠,實在是不想再跟自己打了。只是那對瞳仁又大又亮,他止不住地端詳著,真是難得看到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睛,他看得出神,以至於曹恩凡不得不把他推開,才結束了這場纏鬥。
二人剛一分開,便有叮叮噹噹銅子兒落地的聲音響起。章晉平收得開心,曹恩凡卻看看地面上滾著的零錢搖頭。他向嚴天佐抱拳道:「太對不起了,實不想把你扯進這種事裡來。」
嚴天佐不以為意,反而得意有人愛看他打,把雙刀放回兵器架子,穿戴好衣帽,笑笑說:「這有什麼了,我也難得顯露顯露。本來就是為了我險些做不成今天的生意,這下買賣成了,是好事兒啊。」
曹恩凡看他不計較,只得再抱拳謝過。
章晉平撿完了地上的錢,用小鑼裝著遞到曹恩凡眼前:「都說不打不相識,你們倆這還打出錢來了。」
「虎子哥,看把你樂的。」
章晉平撓撓頭,忽然斂起笑容,對著嚴天佐鄭重其事地說:「我叫章晉平,這些日子承蒙您照顧,先謝過了。」
「章兄弟好,我叫嚴天佐。如果您二位不嫌棄,咱們就算交個朋友了。」嚴天佐說完話,便盯著曹恩凡看,見他抬頭看著自己猶豫片刻後,終於點頭笑了,才呼出口氣,鬆了肩膀。這個朋友結交得,可是頗費了周章呢。
☆、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
一打一鬧,已經過了正午,嚴天佐勸曹恩凡和章晉平收了攤子,張羅著要請他倆吃飯。曹恩凡頗不好意思,便推辭說不必他破費了。章晉平本就心寬,想不到拘禮那層意思,只是知道嚴天佐是衝著曹恩凡來的,曹恩凡說什麼就是什麼,自己不方便多說話。可是嚴天佐不依,奪了曹恩凡手中的槍放回兵器架子,拉著他就走。
曹恩凡已經被嚴天佐鬧得頭暈了,連連嘆氣,不知如何應對是好,停下步子,掙脫了他的手說:「那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啊,好歹讓我們把東西放回家。」
嚴天佐看他的意思是應承了這飯局,高興地點頭:「好好好。我跟你們一起收拾。」
因曹恩凡家離天橋稍遠一些,所以往常他都只拿著自己的紅纓槍回家,其他東西是章晉平保管。見嚴天佐在一旁殷勤幫忙,攔也攔不住,曹恩凡就想著讓他幫章晉平拿點東西回去。可是章晉平雖然賣起藝來並不拘束,卻也是要臉面,不想讓個不熟的人看到他家破落樣子,就推說不用。曹恩凡看出他意思,也覺自己唐突了,便不再多說,照例提了槍,由嚴天佐陪著往兵馬司胡同兒這邊走。
嚴天佐一路嘴不停,把沿路每條胡同兒都問了個清楚。曹恩凡本是有一句沒一句跟他聊著,奈何他聒噪久了,卻也聊出些趣味來。嚴天佐說到起興處,手舞足蹈還會唱上兩句,然而荒腔走板,把曹恩凡逗得忍不住笑。
「哎呦,你可是笑了!」嚴天佐跟發現了寶貝似地驚嘆。
曹恩凡看他這樣子,不禁搖搖頭:「你也不聽聽你自己唱的,我倒是想忍著了。」
嚴天佐低頭看看自己,重又使了身段,拉起山膀:「怎麼?我唱得不帶勁?」
「帶勁,」曹恩凡頓了頓,看他裝模作樣的,也起了玩笑的心,「何止帶勁?簡直太帶勁了!」
嚴天佐聽出他話里嘲弄,卻不惱,反而有些開心,能開玩笑便是又親近了幾分,看來他是已經拿自己當朋友了,於是用京戲中老生的念白回道:「先生謬讚了!」
曹恩凡斜睨著看他躬身行禮,忽又想到問他來歷,待他直起身問他:「嚴兄是哪裡人?」
這一問有些突然,嚴天佐腦子裡迅速盤算著要不要跟他說謊,可又一琢磨,這無非是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乾脆如實回答:「老家蘇北的,十來歲到的上海,就落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