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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8:02:54 作者: 李陶風
    祖上這點子事兒,曹恩凡不知聽父親講過多少回了,家裡什麼情況他自己也明白。父親叫他別敗家,他可也得有家可敗。唯一能讓父親安心的,也就是不打這院子的主意了。也好,他還能有個容身之所,不至於跟虎子似的,娘兒倆住在天橋那邊兒隨時要倒的房子裡。

    章晉平是他打定主意去天橋賣藝時認識的,屬虎,人也長得虎頭虎腦,壯的像座小山。他見曹恩凡一個人不懂得吆喝不懂得招徠,便知他是個生手,主動跟他商量搭夥的。章晉平本是和姐姐一起,打小兒跟著父親在天橋兒賣藝,維持生計。幾年前他們父親新傷加舊傷又害了病,不久便去世了,剩下他和姐姐養著年老體衰的媽。大半年前姐姐也出閣了,賣藝就落了單兒。曹恩凡看他賣藝這些事兒比自己熟絡太多,人又實在,於是倆人就合作了。他是十分謝謝章晉平的。倒是章晉平總說他拘著面子放不開,不知道這平頭百姓愛看什麼。他也沒話說,他自幼跟著師父學武,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會用在這上面。就像他自己說的,天橋賣藝的那一套,他是真不會。

    曹恩凡啃著饅頭,喝了口淡茶,忽然嘴角一勾,滿心歡喜:誰說沒人愛看,今兒還有一個看出了神兒,把箱子都丟了的呢!

    去替人追賊這事兒也被章晉平數落了。哎,討個生活還是挺難的。曹恩凡嘆口氣,潑掉了碗底兒的茶葉末子,心裡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還會不會來。

    嚴天佐躺在旅館的床上連著打了三個噴嚏,抹了抹眼角擠出來的淚水,又揉揉鼻子,借著暗淡的燈光,看著空氣里飄著的細小塵屑。北平真是比上海冷,又冷又干,可是苦了他這個從來沒有北上過的人。他把兩腿豎直舉起,頓時感到陳血回流,下半身輕鬆了不少,酸脹也有所緩解。他給自己慢慢捶著腿,琢磨著要不要起身去戲院,可是現下真是不願意走下這張床,腰板兒剛伸直,再不想直挺挺坐著了。於是寬慰自己,這才剛來頭一天,以後有的是機會。可惜的是,早先余老闆就不南下了,他在上海是看不成了。如今他北上,余老闆卻是連公演都不演了,此生想見一回本尊估計是難了,想想甚為遺憾。

    既然不去聽戲了,這腦子轉來轉去就轉回到了哥哥交代的差事上。他這趟北平來的,不說是臨危受命,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用他哥哥話說就是:「這大上海,我能信的,除了我親弟弟,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可是要讓嚴天佐說,他哥哥這純屬是沒事兒找事兒,庸人自擾。

    他們兄弟倆是十來歲的時候從蘇北逃難來到上海的。哥哥嚴天佑當時拉著他的手在街邊兒晃悠,路過一個高門大戶,便被人莫名其妙地往旁邊推搡,那人還罵他們「小赤佬」。後來倆人在車行里幫人擦黃包車的時候才知道那天他們路過的是黃金榮的公館。嚴天佑便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時和他說,以後要進青幫,成為黃金榮那樣的大亨。嚴天佐正等著杏仁味的梨膏糖在水裡化開,他看著糖塊在水裡蔓延出絲絲的甜蜜,並沒有聽清他哥哥語氣中的激動,看清他眼裡熱烈的希冀。

    第二天,他就被哥哥帶出了車行,找了個師父,一邊學武功,一邊給武館打雜。那幾年,武館裡沒再請過別的傭人,里里外外連同師父師娘的生活起居都是他們哥兒倆照應。哥哥是嘴甜勤快會看臉色的,他若是惹了禍搞砸了事情,都是哥哥幫忙掩護或者代為受過。好在師父對兄弟倆不錯,功夫雖沒有同那些正經徒弟一起上課學習,卻也學得八九不離十,尤其天佐,沒少被師父誇獎。那段時間,日子算是安穩,五六年就這麼過去了。

    一日,師父對他倆說,這幾年他們安分守己,幫了師父不少忙,只是兩個人長這麼大了,一直在武館呆著怕荒廢了,加之他這個做師父的也沒什麼可以傳授的了,不如趁著年輕多去闖蕩闖蕩,若是外面艱辛,再回這武館,幫他一同經營也可做條後路。嚴天佐是不願離開的,師父待他們好,有吃有穿,還能練功夫,他一時都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地方了。而這卻正合了嚴天佑的意思,便拉著他毫不猶豫地給師父磕了頭,拜別了。臨走,師父給了他倆五塊錢,算是這些年的情義。

    嚴天佐手裡握著四塊錢,眼看著哥哥拿著那一塊錢進了賭場。他本來想跟進去,天佑卻叫他在門外等著。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賭場裡呼大喝小的聲音仍不見低,他正踟躕著要不要進去找,便見一個人從門口滾了出來,仔細看才發現是他哥哥。緊接著幾個穿黑緞馬褂兒的人走了出來,向嚴天佑拳腳相加。嚴天佐即便是個慫的,此刻也不能看著哥哥活活被人打死。他衝過去與那幾個人纏鬥,過了幾招之後,他訝於自己的功夫居然如此純熟了。他身法靈便,動作迅捷,輾轉騰挪間,已經將那幾人打翻在地。後面跟著來的人,便不敢輕舉妄動了。彼此對峙片晌,他聽哥哥含含混混地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黑話,什麼「同山」、「師叔」、「師爺」的,接著他們就被那些人帶走了,在賭場後廳得見了青幫的一位師父,嚴天佑一番自薦便被那位師父留下了。半年之後正式拜了師,焚香歃血,成了青幫的成員,落在了八爺的山門下。

    如今從他哥哥那兒領命來北平,嚴天佐便是覺得他哥哥那不安分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說兄弟二人管轄著淞江立海口小碼頭那一小片的生意,已經在幫內算得有些身份了,卻還是要折騰他幹這些事兒。嚴天佐在床上翻了個身,看到那輪明月又綴在了窗角。「殺人。殺人?」他兀自念叨著,覺得好沒意思。這要是被抓著了,最後飲彈而亡的還不知道是誰呢!要是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就好了,給他來個借刀殺人!他一拍腦門,這會兒才想起了行李箱中還有把手/槍。翻身下床打開行李箱查看,槍還在,幸好沒丟,真是要多謝那位舞槍的藝人了。

    嚴天佐端著那把槍,想起那舞槍人的風采英姿、功法勁力,隨手用槍口搔了搔頭皮。或許,借「槍」殺人,也不錯。

    ☆、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

    轉天,嚴天佐從旅館出來先奔了開明戲院,門口兒的水牌子上寫著今天的劇目有《升官圖》,另有一出《狀元媒》,演員他不熟,看來是剛出科的年輕一輩兒,還沒南下到過上海,但聽說也是名家的弟子,也就沒猶豫買了戲票。

    往熱鬧地兒走著,沿路看看有什麼新鮮吃食,只是他看來看去都和以前自己吃過的東西差的太遠,純看賣相真沒什麼食慾。最後是實在走餓了,聞著味兒尋到了一個攤兒。一口大鍋里咕嚕咕嚕煮著雜七雜八的東西,也看不清是什麼,有發紅的有發灰的,聞著不能說香氣撲鼻,倒是味兒挺大。他回頭看矮桌矮凳上坐著的人吃的那叫香,於是摸摸咕咕響的肚子,決定乾脆嘗一回。問過攤主才知道這東西叫滷煮火燒,一毛二一碗,還是真便宜。他掏錢要了一碗,過會兒煮好了,攤主給端了過來。他還是有點畏懼豬下水,先嘗了塊兒煮過的火燒。結果一試難忘!雖說看著粗鄙,可這東西吃到嘴裡難言的渾厚醇香,居然是比吃肉還有些滋味,便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最後連滴湯都沒剩。他掏出手絹兒擦擦嘴,又扶了扶禮帽,起身走了。他是沒聽到身後的攤主跟另一個客人說:「這爺可真稀奇了,穿成這樣往這兒溜達個什麼。」

    同樣的,等他重新找到頭一天那個舞槍的人,往人堆兒里一戳,便被人注意到了。

    曹恩凡正在使一招火焰穿雲。緋紅的纓子果如一簇火焰直插入雲,氣貫長虹。他腰力一轉又接了一招青龍落地,勢如山崩。就在他收槍上挑,單手變雙手的瞬間,瞥見了抱臂站在頭一排的那人。他仍是一身西裝,頭頂禮帽,腳踩皮鞋。曹恩凡手中不停,腦子裡卻沒在想招式,只是暗忖著這確實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昨天說來,今天還真就來了,沒想到終是有個來捧他場的了。可是又驚又喜間,他忽而頓覺羞臊,感嘆自己真是由里到外都是個賣藝的了,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下九流。想到此處不禁惱怒,一招鐵牛耕地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槍尖頂著地面,搓起了一堆土,槍身弓起至極限,猛然繃直,槍尖揚起了一片沙塵,蓋了對面觀眾滿頭滿臉。

    曹恩凡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收槍,跟老少爺們兒們道歉,章晉平也跑過來,跟著鞠躬。一時,圍觀的看客們罵罵咧咧地散了一大夥。曹恩凡跟心裡埋怨自己,怎麼就那麼不小心,眼看著這都中午了,也沒賺幾個子兒,自己又弄這麼一手兒,砸了自己的場子,這下好了,今天的生意是不用做了。扭頭看到了章晉平,呆呆地望著那散掉人群,不好意思地湊了上去。

    「對不起啊,虎子哥。我勁兒使猛了。」

    章晉平倒是沒表現出來什麼,拍拍他的背寬慰了兩句,回頭拾起了小鑼繼續吆喝。

    曹恩凡提著槍往兵器架子走,聽到了啪啪的拍打聲,循聲望去,看見一人正在拿禮帽撣著身上的土,然後又使勁兒地拍著禮帽。這人被揚了一身土,居然沒趕緊走,跑到邊兒上撣土來了?就這麼看了一會兒,對方察覺了,抬頭對他笑。他想迎上去說兩句話,畢竟昨天替他追過賊,今天他又如約來看表演,應該算是認識了。正要抬腳,卻被章晉平叫了一聲,回頭發現又有一群人圍了上來,這是又得開演了。倉忙中,他只得對那人喊了一句:「你等會兒!」便回到中央,重新耍起來。

    小花槍三十四式,他只耍了十一式,怕是被有心人偷偷記了去,忤逆了師父當初的交代。抱拳謝過眾人之後,他和章晉平分別拿了小鑼,反面朝天捧著,走向人群。仍是給錢的人少,看便宜的人多,小鑼里叮叮噹噹偶爾響幾聲,也都是一分錢兩分錢。曹恩凡端著鑼,卻沒盯著鑼看,兩眼一直在人堆兒里踅摸著,聽到鋼鏰兒掉落的聲音便低低頭說聲謝謝。突然,噹啷一聲,一聽就是個大子兒。他看鑼里落進了一塊大洋,抬頭才見那人原來就在眼前。好久沒見過一塊錢了,曹恩凡愣怔了,他盯著那人的臉,兩眼的不可思議。那人只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待他想要說點什麼,那人一回頭就擠出了人堆兒,走了。

    曹恩凡沒追出去。這擠擠插插的,他一賣藝的追著客人跑也太奇怪了。再說追著他說什麼?問他為什麼給這麼多?多到今天現在就能收攤兒,明天可以不出攤兒?他捏著那一塊錢,反覆看著,恍然大悟。哦,他可能是為了謝謝他昨天幫他拿賊尋回了行李吧。這就說的通了。他那樣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今天在這兒,明天在哪還不一定,估計是怕沒機會謝他了,今天才趕緊來,扔下這一塊錢就走了。曹恩凡鬆手,那一塊錢復又掉回小鑼里,聽了聲響兒,轉身把錢倒進錢盒子裡了。

    這一塊錢,嚴天佐確實是用來謝謝他的,但其實他覺得一塊錢並不足夠。然而,他也明白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想拉那舞槍的蹚他這灘渾水,還真不是一塊兩塊就能成事的,這可是拉人賣命的買賣。

    好在今天要幹的事情是幹完了,他溜達著,隨便看到輛路邊的黃包車就坐了上去。「帶我把周圍的戲園子都認識認識。」

    車夫難得接了這麼一個活兒,痛快地應了。幾大名園彼此離著不遠,車夫一路風也似地跑著,每到一個戲園子門口就停下來給這位外地的客人介紹:哪位哪位老闆在這兒唱過什麼什麼戲,當天是怎樣一個盛況,如今是哪位在這兒搭班子唱戲,每個園子除了京戲還演些什麼。

    「爺您看,這兒今晚是演文明戲,您愛看嗎?」

    「不愛看不愛看。沒腔沒韻的不說還不正經說話,一舉一動都不美。」

    「爺,您口兒還真高!」車夫奉承著,抬腿向下一個園子跑了去。

    七大名園不消兩個鐘頭就逛完了,其中幾個有些敗落了,名角兒少來撐台面。嚴天佐問了如今人氣兒高的新戲院是哪個。車夫想了片刻,架起車杆兒,腳下一擰,拐去了另一個方向。

    「要這麼說,那得是哈爾飛了!」

    來到哈爾飛門口,嚴天佐找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這戲院和他在上海經常光顧的天蟾舞台有幾分相似。新派的,西化的,先進的,比開明戲院看著還要新了不少。再一抬眼,樓上高挑著一幅海報:新戲《紅娘》下個月首演,主演是當下最紅的花旦。嚴天佐想著從來沒見京劇里演過《西廂記》,又是好角兒,想來這戲必然不錯,才子佳人的故事總是讓人艷羨。問過票房,得知票要進了10月才開始賣,於是他仔細記住了,等到了10月千萬來買。

    著車夫拉他去吃了飯,自己便溜達著消食,往開明戲院來了。離開戲還有半小時,他找了不遠處一個茶攤兒喝水,消磨時間。閒坐著的工夫便東瞅瞅西看看,一眼看到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小攤兒邊上,站著倆人,一個粗布衣褲,另一個一身暗青長衫,正是舞槍的那人。他二人在攤兒上買了點什麼,攤主給他們找零錢。嚴天佐雖聽不清,但也看的出來攤主很是抱怨。接過來一大捧零錢,二人走了兩步就把錢分了。粗布衣褲的漢子自朝西走去,穿長衫的舞槍人,提了槍朝北走了。

    嚴天佐笑笑,原是為了分他那一塊錢。等望不見那提著槍的身影,他付了茶錢轉身走進戲院。

    在一樓四排坐著,他這是個絕好的座位,看看身邊也是頗有身份的人,雖不及包廂里的看著體面,但能看出是懂戲的行家。

    先是《升官圖》。寇準在館驛里自思自忖的唱段,他曾在火車上有感而發的唱過那麼幾句。都是一詔急令一道金牌,便被調遣出來,寇準去了大宋都城汴梁,他也來了前朝舊都北平。只是,他暗暗嘆口氣,人家寇準治了潘洪的罪成了一代賢臣萬古流芳,可他嚴天佐呢?是非善惡,他不能說自己是個明白的,但是戲看了這麼多,忠孝節義他可是信。這個革命黨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更不是禍國殃民的敗類,他甚至都不清楚革命黨是幹什麼的。就因為杜先生小十年前跟當局聯合殺過一個,如今便也要他殺?殺了就能得杜先生賞識?先不說這十年間國內形勢的變化,單說杜先生這幾年是怎麼琢磨的,他兄弟倆都摸不著頭腦。嚴天佐縱然是不求萬古流芳,可也絕不想成為悠悠眾口中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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