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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7:50:05 作者: 香龍血樹
「你喜歡這個?」那個中年的神父看看孩子問道。
「你喜歡?」母親於是低頭去問那孩子,耳邊,長發垂了下來。
「我喜歡。」小男孩兒,睜圓了眼睛。
母親搖搖頭,輕聲嘆息,「這孩子喜歡的,都是憂傷的旋律,或是盲人的歌曲,或是夜裡的調子……」母親對牧師說。
教堂里,那男人繼續向前走,穿過了明暗相間的廊道。
歌聲繼續響著。
--聖經上說,縱使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必怕害,因為你與主同在。
回首往事,他幾次從絕地走過,不管是達拉斯風雨如晦的陰影下,還是都市戰場的槍林彈雨里,如今他又回到這裡。
聖壇前,他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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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再次從手裡的聖經上抬起頭。
他看見那個男人注視著穹窿頂下聖潔的壁畫,慢慢穿過了過道,走向中央,到了聖壇前。
男人的視線,長久地落在了那十字架上。
聖壇上,那受難的耶穌,痛苦地背著那沉重十字架。
耶穌臉上的線條,痛苦的神情,雕刻得細緻精微,惟妙惟肖。
那年輕人仰起頭,長久地看著那神情。
他想起了那個叫希金斯的,對他的折磨--那些種種不堪的段落,那必然也都是由於他自己的過錯。
--所有的過錯,都是他自己的過錯。
他身上的罪孽洗不乾淨。
每天,白天,有光的時候,他總要用多少的精力才能維持他不顯出原形。他低頭看看自己,也許哪個角落,那個老宅背後,某一天,人們也會發現有一個跟他一樣的畫像,早已醜陋不堪。只要有人一刀刺下去,他就終於能解脫了。
而那些夜晚,噩夢從未停止。
多少月光皎潔的晚上,或者風雨如晦的午夜,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臉淚痕,他從沒吐露。
而他還曾經痴心妄想過感情,妄想過「人」的生活。
所以--男人抬起頭,看向那聖壇,他怎麼能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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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轉身向背後看了眼,透過大門,看見門外朦朧又遙遠的光亮。
這小鎮在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的交接處附近。大門外面,他知道,有一個有噴泉的小廣場,廣場上有鴿子在咕咕地散步。
朦朧中,無數往事一閃而過,那日光下的婚禮、汽車、電話、少女、西裝的人群、父親、叔叔、喧囂的婚禮音樂,大提琴、旋轉的長大裙袂。
忽然一切又轉瞬即逝。
他轉過身來,眼前,依然是肅穆的教堂,幽暗的迴廊,受難的耶穌。
聖壇上,周圍所有的地方都顯得暗淡,只有一大片光,透過大弦月窗,灑在那十字架上。
他靜靜地注視著它。
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Rene默默地想。
所有的人在上帝面前都一樣;
你我皆是用塵土造成。都要死去,歸回塵土。
他像個虔誠的教徒那樣,注視那聖像。
臉上一時顯出無盡的悲愁。
那年輕人臉上的神情,漸漸引起了牧師的注意。
遠處,牧師疑惑地放下了聖經,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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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我已經殺了很多人,現在還要去殺人;
我曾害死過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做過很多錯事,還有有背人倫的事;現在我還在錯事。
我罪孽深重。無法請求你寬恕。「
他深深地垂下頭。
「我知道我很多年沒來看過您。
在過去三十幾年裡,我知道,萊恩,Jack,你讓他們都死了。
現在輪到Anton。
我從沒有乞求。
現在我來這裡,向你企求。
求你不要讓他再死了。我願意用我的任何所有來換他如果能讓他不死,我願意從哪來回哪去。
如果您認為我從地獄來,我可以回到地獄去。
如果你需要我消失,我可以像煙霧一樣消散。
我可以不再要任何面目。
過去十幾年來,我唯一的目的,是希望能重新做人。
如果可以讓他不死,這個我也可以不要。
我知道我早已罪孽深重,我不配向你祈禱。
但是,這是我這麼多年唯一一次,來向你請求。
他們說,你就在那兒注視著。
這片大地上所有的罪惡與哀愁你都能看見。
如果你還在那裡,我請求你,不要讓他死。
如果你還在那裡,我請求你,重新給他的生活快樂和希望。
我願意拿我的靈魂、肉體,我的過去將來,我自己能擁有和可以支配的一切來換取。只求你讓他能夠繼續,單純快樂的生活下去。「「我只為他一個人,向你祈求。」
他靜靜地低下了頭,許久,「我的母親,我的哥哥,他們能照顧自己。
我知道,他們和斯特林奇的衝突無法止息,所以我從不為這向你請求。「「至於我自己,我知道--」他重新看向那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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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
Rene回頭看了眼,身後,教堂門外,陽光下,有小孩子喊叫著跑過去,童稚的聲音一閃而過;門邊,有鴿子被孩子腳步驚動,溜進了教堂。
他轉回頭,教堂里,卻依然昏暗而肅穆;角落裡,甚至有些陰暗。
眼前--他不動聲色地轉頭再次看向那耶穌。
聖經上說,即使天使犯了罪,神也沒有寬容,曾把他們丟在地獄,交在黑暗坑中,等待審判。
那個女孩子曾給他講,東方的佛教說,「時無間,空無間,受苦無間。犯五逆罪者永墮此界,盡受終極之無間。」
「受身無間者永遠不死,去壽長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
「至於我自己--」Rene於是,繼續在心裡默默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不會給我機會,看見那匹馬時,我就明白了!
因為你已經給過我那麼多,我都沒有珍惜。「
「我從不為自己祈求。」他想起他被毒品折磨的日子,沒有尊嚴的日子,想起失去神志的日子,想起那過去一次次受傷的日子。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那都是我的過錯。」
「我也清楚,我無法為了屈從,向你祈求或是改變初衷,我無法做到,」他看向那十字架,「即使對著的,是你設定的命運!」
「那麼,我就在地獄裡等著跟你再次碰面!」他的眼神忽然充滿力量。
「我和我的罪過,一起等著你的懲罰!!」
他再次抬起頭來,看向那無情的十字架。
牧師走到年輕人身邊,在他身邊站了很久,注視著他,許久,開了口,「孩子,你要懺悔嗎?」
那年輕人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不。」他眯起眼睛,搖了搖頭。
老牧師聽見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那麼,還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年輕人。」牧師遲疑了一下,關切地注視那雙眼睛,緩緩地問道。
那雙剛才深陷水火的眼睛轉了過來,看看眼前牧師,忽然抬起頭盯視向那十字架,目光一時犀利如冰,澄澈無比。
「替我告訴上帝,我在地獄裡等著祂!」
牧師愕然,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就在那時,眼前衣袂一飛,黑衣人已經轉身,提著手裡黑色長箱子,消失在空寂地教堂大門邊。
驚起了腳下的鴿子。
在他背後,歌聲再次繚繞響起,在高聳的穹窿里徐徐上升,直達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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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車穿過東北部的平原。天上烏雲翻滾。
車在一幢宅院前,停了下來。
「Roderick先生呢?」Anton匆匆問道。
「他去墓地了,你直接過去吧。」有人引領著他向宅院深處走去。
----待續----
第151章上
Anton跟著Roderick的人向前走去。
頭頂,天陰沈得厲害。這一年,大西洋洋流明顯提前了。
「在那裡……」有人低聲指引著他。
遠遠地,Anton看見了墓園裡踱步的Roderick,他走了過去。
「抱歉,讓你跑了這麽遠,」Roderick看見他,先開了口,「因為只有今天這半天是我自己的時間,下午我就要飛歐洲。」
「不,沒有關係。」Anton看著他說。不知道為什麽,Anton覺得Roderick今天的目光有點陰翳。
「其實,你給我打個電話就行,」Roderick看了眼Anton,低聲說,「哪怕你最近過不來,我就讓他們提前給你安排了。」
「……」Anton看看他,心裡還是升起了一絲歉意,「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想跟你說說。」
Roderick回頭看看Anton,輕輕嘆了口氣,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
冬季干坼的枯枝踩在腳下,發出坼裂的響聲,墓碑周圍的常青樹,在風裡也顯得蕭瑟。
「我的人在查幾宗案子,科林斯的案子,尼奧的案子。」Anton看著Roderick說,「發現其中有個別人可能和你的手下人有牽連。」
Roderick點了點頭,停了下來。
Anton看見Roderick的眼神幽暗了下來,他等著Roderick開口。
然而,Roderick卻眯起眼睛向周圍看去,輕輕嘆息了一聲。
一陣風吹過,烏雲壓頂的墓園上,林間樹梢、地上高大的蕨類植物,一片波濤起伏,颯颯有聲。
「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小墓園,外面沒有人知道。」Roderick眯起眼睛,徐徐地開了口,「葬的……葬的是我們家裡,那些進不了正式墓地的。」他輕聲說,「除了老宅,我有時也會到這裡轉轉。」
Anton心裡忽然莫名地一沈,他看向那一座座陌生的墓碑──Anton知道,這個家族歷代里那些自殺、或是不光彩死去的、或是所謂「死因不明」的、不曾得到牧師臨終祈禱的逝者,都在這裡了。那是一個家族幾個世紀的創痛,此刻全在他的眼前坦裎了。
寒風中,那一座座灰色的石碑顯得越發冷硬,石上的紋理也異常清晰。
Anton看著它們和其間穿梭的路徑,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升起──他覺得他好像來過這個墓地。
「那裡是我叔叔。」Roderick繼續說下去,他指了指角落,「EdwardMacLaren。你聽說過嗎?」他輕聲說,顯然並不需要回答。